苏州城的水汽似乎都带着算计,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苏映雪的皇后銮驾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十六人抬的凤辇朱漆描金,在灰蒙蒙的江南天色里硬生生劈开一道不容错辨的威仪。可这份威仪,甫一踏入陆氏那占据了半条平江街的府邸大门,就被无声地消解了大半。没有山呼海啸的恭迎,只有两排垂手肃立的陆氏族人,目光低垂,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
领头的正是陆氏族长陆明远,一身深紫云锦常服,面上堆着无可挑剔的笑,那笑意却一丝儿也渗不进眼底:“皇后娘娘归宁,驾临寒舍,陆家蓬荜生辉啊!快请,快请!”他躬身引路,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清朗得足以让庭院里每一片叶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映雪扶着贴身女官的手步下凤辇,凤眸扫过那过分安静的庭院,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陆族长太谦了。陆氏一门,簪缨累世,这高门广厦若还是‘蓬荜’,那天下寒士怕是无立锥之地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几个站在后排的陆氏年轻子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陆明远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引着苏映雪穿过重重庭院。亭台楼阁,移步换景,极尽江南园林的玲珑雅致,却又处处透着百年世家沉淀下来的厚重底蕴。最终,宴席设在临水的一处开阔水榭之中。窗外是烟波浩渺的私家湖面,几艘画舫点缀其间,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来,端的是一派富贵风流。
水榭内,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早已布置妥当,陆家几位核心人物作陪。佳肴美馔流水般呈上,皆是苏杭一带最负盛名的时令珍馐。陆明远亲自执壶,为苏映雪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陈年花雕:“娘娘一路劳顿,请先饮一杯家乡水酒,聊解乏意。”
苏映雪并未举杯,指尖在温润的象牙箸上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微响。她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向陆明远脸上那层完美的假面:“酒,不急。本宫离京前,陛下曾言,江南富庶,乃国之粮仓、财赋根本。可近来,这根本之地,却颇有些不稳的苗头。”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像结了冰的湖面骤然开裂:“云州试点新税,便有宵小之辈煽动无知佃户闹事,冲击官衙,焚烧税册!更闻江南漕运要道之上,竟有匪类胆敢劫掠朝廷运往灾区的粮船!陆族长久居江南,耳目通达,可知是何等狂妄之徒,敢如此藐视朝廷法度,置万民生死于不顾?”她每说一句,水榭内的空气便凝滞一分,那窗外飘来的丝竹声也显得格外刺耳起来。
陆明远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瞬,随即化作深深的忧虑,他放下酒壶,长叹一声:“唉!娘娘所言,老夫亦有所耳闻,实在是痛心疾首!云州之事,定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只知蝇头小利的地方劣绅所为,鼠目寸光,不足为虑!至于漕帮劫粮……”他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漕帮龙蛇混杂,向来桀骜难驯,定是受了歹人蛊惑,或是内部争权夺利所致。娘娘放心,陆家身为江南士族之首,定当竭力协助朝廷,肃清地方,安定民心!”
“协助?”苏映雪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带着刀锋刮过骨头的森然,“陆家若真有心协助,何至于让这江南的‘不稳苗头’,愈演愈烈?何至于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劣绅,敢公然对抗朝廷新政?又何至于让那‘桀骜难驯’的漕帮,胆大包天到敢劫掠皇粮?!”
一连三问,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寂静的水榭之中。几个陆家旁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陆明远的老脸也彻底沉了下来,他缓缓放下酒杯,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和善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深潭般的幽冷:“娘娘此言,未免太过苛责。陆家虽有心,然力亦有未逮。江南士族,同气连枝,却也各有主张。朝廷新政,涉及根本,有人疑虑,有人观望,也是人之常情。若一味强推,恐激起更大的波澜,反而不美。”
“哦?人之常情?”苏映雪尾音微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依陆族长之见,朝廷该当如何?对这‘人之常情’视而不见,任由新政搁浅?任由江南继续成为法外之地?任由那些劣绅豪强,吸食民脂民膏,对抗朝廷纲纪?”她语速越来越快,气势节节攀升,凤眸之中锐光逼人,属于皇后的威仪再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压得整个水榭都仿佛矮了一截。
陆明远呼吸一窒,被这毫不掩饰的锋芒刺得有些狼狈,他强自镇定,声音也冷硬了几分:“娘娘息怒。老夫并非此意。只是新政推行,牵一发而动全身,尤以‘士绅一体纳粮’一条,撼动千年成规!江南士族,诗书传家,为朝廷牧守一方,教化万民,岂能与贩夫走卒等同纳税?此非仅关乎些许钱粮,更关乎士林体统、朝廷尊卑之序!若强行推行,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动摇国本啊!”
“体统?尊卑?”苏映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刀锋般的讥诮。她不再看陆明远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老脸,目光转向侍立在侧的女官。女官会意,立刻从随身捧着的金丝楠木匣中,取出一卷明黄色、以朱砂盖着巨大玉玺印鉴的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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