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亥时三刻(约22:45)
白日里那点稀薄的生气彻底散了。高耸的院墙把最后一丝天光也挡在外面,只余下各处廊下悬挂的惨白色气死风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摇晃,将幢幢树影拉扯得如同鬼爪,在冰冷坚硬的水磨青砖地上无声地张牙舞爪。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往日挑灯夜算的算房、叮当作响的工间,此刻一片死寂,门窗紧闭,黑洞洞的。只有值夜的守卫,不再是往日懒散的皂隶,而是一队队身着玄色罩甲、腰佩绣春刀、眼神锐利如鹰的锦衣卫。他们踏着规律而沉重的步伐,沿着固定的路线巡弋,皮靴底敲击青砖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鼓点。
王启年缩在书房角落那张属于他的旧书案后,案头堆满了写满公式、画满图样的稿纸,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映着他惨白的脸。他手里捏着一支炭笔,指尖却冰凉颤抖,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白天那两道惊雷般的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格物院上下,一体甄别!着吏部、锦衣卫协办!三日之内,给朕清干净!”
“墨衡的罪?等他醒来…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朕,诛他九族!”
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气,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瞟向斜对面靠窗的那张书案。那里坐着一个身材微胖、面相敦厚的中年人,叫胡秉忠,专司物料清点与记录归档。此刻,胡秉忠正埋首于一堆厚厚的账册之中,眉头紧锁,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手中的毛笔在账册上划拉着,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努力核对什么。
王启年的目光,却死死锁在胡秉忠案头那盏油灯跳跃的火苗上。那火苗映在胡秉忠低垂的眼睑上,似乎…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面临锦衣卫甄别、可能大祸临头的人。他甚至还有心思在核对账册?王启年捏着炭笔的手指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他想起墨衡出事前,曾偶然提过一嘴,说铸铁炮胚的冷却记录似乎有点不对劲,让胡秉忠再仔细核对一遍…后来炮就炸了!现在,胡秉忠在核对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格物院厚重的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几声短促的呵斥!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算房这边涌来!
王启年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眼前一片空白的稿纸,仿佛那上面有无穷的奥秘。胡秉忠也抬起了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惊愕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搁下了笔。
“哐当!”
算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和皮革气息卷入。
当先走进来的,是吏部考功司那位以“冷面”着称的郎中周正,面沉似水。紧随其后的,是两名眼神如刀的锦衣卫校尉,玄色罩甲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最后进来的,竟是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秦厉!他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眼神扫过屋内,如同刮骨钢刀,不带丝毫温度。
“格物院算房一干人等,听令!”周正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奉旨,清查格物院上下!所有人,即刻封存手头所有文书、图样、算稿!原地待查!无令不得擅动,不得交头接耳!违者,以抗旨论处!”
随着他的话音,两名锦衣卫校尉如同鬼魅般无声上前,一人守住门口,另一人则开始迅速而仔细地检查每一张书案,将上面的纸张、算筹、书籍,无论写没写字,一律归拢,动作利落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审视。
王启年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僵硬地放下炭笔,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敢动。眼角的余光瞥见,胡秉忠也顺从地将账册推到了一边,脸上依旧是那副敦厚中带着惶恐的表情,甚至还讨好地对检查到他桌案的锦衣卫校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秦厉没有参与检查,他像个幽灵般在房间里缓缓踱步,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如同探针,细细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掠过书案上的每一件物品,最后,停在了王启年桌角那盏油灯上。灯焰在王启年稿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秦厉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抹过灯盏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被炭笔蹭上的极细微黑灰。
王启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记得自己刚才因为紧张,手指颤抖时,炭笔确实不小心在灯盏边缘蹭了一下!这秦厉…是人是鬼?!
秦厉收回手指,捻了捻那点微不足道的灰烬,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踱步,最终停在了胡秉忠的书案前。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摊开的账册上,尤其是最上面一本,记录着工坊各类物料支取的册子。
“胡主簿?”秦厉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而低哑。
“卑…卑职在!”胡秉忠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西山工坊,铸铁炮胚所用桐油、麻丝、石粉配比记录,是你归档?”秦厉的视线没有离开那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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