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卑职。”胡秉忠咽了口唾沫,“都是按墨少监定下的规矩,入库、支取、使用,一一记录在册,绝无错漏!”
“哦?”秦厉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那枯瘦的手指,翻开了账册的某一页,点了点上面几行记录。“本月十七,也就是铸铁炮炸膛前两日,工坊支取桐油三桶,麻丝两担,石粉一袋半…数目,对么?”
“对…对的!工坊赵匠头亲自签押领走的!卑职核对过签押簿,无误!”胡秉忠回答得很快,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签押簿自然是无误的。”秦厉的声音依旧平淡,“不过,胡主簿,本官倒是好奇,这桐油…是何处所产?麻丝,又是何地所出?石粉的细度,可曾查验?”
胡秉忠一愣,脸上敦厚的表情有些僵:“这…这桐油麻丝,向来是采买司按例供给…至于石粉细度…墨少监定下的规矩,入库时抽验即可…当日入库记录…记录上写的是‘验讫’…”
“验讫?”秦厉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如同刀锋。“采买司按例供给…好一个按例。”他不再看胡秉忠,转而看向门口肃立的锦衣卫校尉:“去库房,把本月入库的所有桐油、麻丝、石粉,各取一份样本,连同库房所有进出记录、签押簿,全部封存,送镇抚司验看。特别是…‘验讫’的那批石粉。”
“遵命!”校尉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胡秉忠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更白了一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
秦厉不再理会他,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巡弋锦衣卫火把晃动的院落。灶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王启年低着头,心脏狂跳,他感觉秦厉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胡秉忠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上!验讫?采买司按例?这里面…水太深了!
窗外的黑暗,仿佛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秦厉那句“特别是‘验讫’的那批石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冰冷刺骨。胡秉忠额角的汗珠,无声地滑过鬓角,滴落在面前摊开的账册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擦,手指却僵硬得如同冻住,最终只是死死攥住了油腻的袍袖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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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工坊,水力试验场,子时(约23:00)
白日的喧嚣和血腥味,被浓重的夜色暂时掩盖。巨大的水轮依旧在“呜——嗡——”地转动,但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更像是某种庞大而疲惫的巨兽在沉重地喘息。深青色的镗刀啃噬着钢铁,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滋…滋滋…”声,如同锉刀在磨砺着紧绷的神经。
试验场中央那片被草灰和煤渣覆盖的焦黑区域,在惨淡的月光和远处风灯摇曳的光线下,依旧狰狞地昭示着白日发生的惨剧。扭曲的铸铁碎片已被清理大半,只留下几块最大、最沉重的残骸,像被撕裂的巨兽骨骼,冰冷地散落着。
赵德柱没有回他那间还算暖和的值房。
他就靠坐在那台巨大的水轮钻床基座旁冰冷的铸铁底座上。身边放着一把沾满油污和煤灰的燧发枪管,内壁光滑,反射着微弱的光。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正用一块浸透了桐油皂角水的粗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枪管的外壁。布条摩擦过冰冷的钢铁,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布满血丝的独眼,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被草灰覆盖的焦黑土地。白日里王老锤子爽朗的大笑,小栓子偷偷往他饭盒里塞咸菜疙瘩时那腼腆的笑脸,还有那瞬间爆开的血雾、漫天飞溅的碎肉和铁屑…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疯狂交错闪回。每一次闪回,都让他擦拭枪管的动作更加用力几分,指关节死死抵着冰冷的枪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要将那钢铁生生捏碎!
“赵…赵头…”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德柱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是王老锤子的徒弟,一个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半大小子,叫狗娃。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粗布包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赵头…师…师父他…他早上出门前…给…给师娘和虎子…买了这个…”狗娃哽咽着,颤抖着手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压扁了的饴糖。“师娘…让我…让我拿过来…说…说师父他…他答应虎子的事…没…没忘了…” 狗娃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几块压扁的饴糖,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廉价而甜腻的气味。赵德柱那只擦拭枪管的右手,猛地顿住了。粗砺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钢铁缝隙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剧烈地抽搐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低呜咽,猛地别过头,独眼死死闭上,眼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煤灰油污,划出两道泥泞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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