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才抬起颤抖的左手,极其笨拙而缓慢地,从狗娃怀里那油纸包中,拈起一块最完整的饴糖。糖块上似乎还残留着王老锤子粗糙掌心的温度。赵德柱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糖,轻轻放在了身边那片被草灰覆盖、但依旧能看出深褐色痕迹的土地上。
“老锤子…小栓子…”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低得几乎听不见,“…糖…吃…吃了…黄泉路上…甜…甜嘴…”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重新抓起那块沾满油污的粗布,更加用力地、近乎疯狂地擦拭起那根冰冷的枪管!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愤怒、无力感,都随着这机械的动作,狠狠揉进那冰冷的钢铁里!
“沙…沙…沙…” 单调而执拗的声音,在寂静的试验场里固执地回响,与水轮的轰鸣、钻头的嘶鸣混杂在一起,织成一首沉重而悲怆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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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别院,墨衡卧房
浓重的药味几乎凝固在空气里,混合着血腥气和一种生命流逝时特有的衰败气息。角落里,一盏豆大的油灯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着床榻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墨衡躺在那里,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偶人。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嘴唇干裂灰败,只有眉心那一点因为剧痛而无法完全舒展的细微褶皱,证明这具躯体里还残存着一丝意识。厚厚的绷带缠绕着他的头颈和胸腹,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色。
意识沉沦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泥沼中。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粘稠的黑暗包裹着、挤压着,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引来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将他更深地拖入绝望的深渊。
然而,在这片绝望的黑暗深处,却有无数的光点、线条、符号在疯狂地旋转、碰撞、破碎、重组!它们没有颜色,却带着冰冷而精确的逻辑光芒。那是他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景象——那门狰狞炸裂的铸铁炮!每一个扭曲的碎片,每一条向外翻卷的裂痕走向,都在他意识的最底层被无限放大、分解、分析!
混沌的意识碎片里,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声音反复响起,如同跗骨之蛆:【结构应力分析…关键节点:炮耳下方三寸…环向应力…超限…原因…冷却不均?材质缺陷?…加载超荷?…数据不足…数据不足…】
炮耳下方三寸!
这个位置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意识上!不对!不对!墨衡残存的一丝意志在混沌中嘶吼!按照他的计算和无数次小比例模型的验证,炮耳承受的是纵向压力,最脆弱的应该是炮口和药室!炮耳下方…那是铸造时特意加厚、预留出耳轴孔的区域!应力怎么会在这里超限?!怎么会在这里炸开?!
混沌中,那些旋转的光点和线条猛地一滞!一幅模糊的画面强行挤入:巨大的炮胚在工棚里冷却…夜色下…似乎有人影在炮胚周围晃动…有什么东西…被涂抹了上去?覆盖在了炮耳下方那片刚刚凝固、还带着暗红余温的铸铁上…那是什么?是水?是…油?还是…?!
【外部强制冷却介入…局部骤冷…应力集中…】那个冰冷机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断断续续的干扰杂音。
强制冷却!局部骤冷!
墨衡的意识如同被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劈中!炮耳下方三寸!是那里!有人在炮胚尚未完全均匀冷却时,在那个关键位置,用了某种手段进行局部急速降温!导致铸铁内部晶格结构剧变,产生无法承受的应力集中点!当火药在药室爆燃,压力传导至此时…轰!
不是他的设计错了!是有人!有人在那炮胚上动了手脚!就在那炮耳下方三寸的位置!用了某种急速冷却的东西!是水?是冰?还是…某种能吸走大量热量的油?!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呻吟,从墨衡干裂的唇间溢出。他那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在剧烈地、无序地颤动!被厚厚绷带缠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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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工坊,物料库房
浓重的桐油味、麻丝特有的植物纤维气息、还有石粉的粉尘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闷而刺鼻的味道。几盏临时挂起的牛角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库房深处堆积如山的麻袋、木桶和陶缸。
鼠王佝偻着矮小的身躯,几乎趴在地上。他身前,是那堆被锦衣卫从库房深处拖出来的、贴着“验讫”封条的麻袋——正是本月新入库、用于炮胚铸造的石粉。麻袋被撕开好几个口子,灰白色的粉末洒落一地。
他并没有去检查那些石粉,反而举着一盏小巧的铜灯,凑得极近,几乎将脸贴在地面那些散落的石粉上,一寸寸地仔细挪动。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粒微尘,扫过地面青砖的缝隙,扫过麻袋破裂的纤维边缘。
“大人…”一个库房看守,脸色惨白如纸,被两名锦衣卫反剪着双手押在一旁,浑身筛糠般抖着,“…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啊…东西入库…胡主簿验看过…签了字…小的们只是看管…连封条都没动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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