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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火器工坊的死寂,被门外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那是东厂番子在换防。每一次靴底与冰冷石地的撞击,都像一记闷锤,敲打在墨衡紧绷的神经上。
他依旧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低垂着头。劣质硫磺的刺鼻气味、硝烟的苦涩、残留的血腥味…这些曾经令他愤怒到几欲窒息的气息,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沸腾的血液,强行将其冷却、凝固。
愤怒并未消失。张猛点燃火油绳时那混不吝的笑容,李严将军胸前洇开的暗红,墨龙马那声撕裂夜空的悲鸣…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次想起,都带来尖锐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对靖王府的恨意,如同毒藤的根系,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每一寸血肉。
然而,另一种力量,更庞大、更冰冷、更令人绝望的力量,死死地压制着这复仇的烈焰。东厂番子那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无声地在账册“靖王府”三字上摩挲而过的画面,如同梦魇,挥之不去。那不是忽略,是标记!是屠夫在待宰的牲畜身上留下的记号!
卷入这样的旋涡…墨衡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不过是个从九品的主事,一个沉迷于齿轮咬合、火焰温度的工匠。靖王府?那是盘踞在帝国权力巅峰的庞然大物,是皇帝血脉相连的亲叔叔!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而东厂,皇帝的鹰犬,他们看到了证据,他们封存了一切,他们将自己囚禁于此…自己是什么?是证人?还是…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被抹去的棋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带来一阵阵麻痹般的寒意。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无声无息地投入诏狱最深处,如同那个聋哑老役,血肉模糊;或者,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意外”的火灾或“暴病”吞噬,连同这间工坊和所有指向靖王的证据,一起化为飞灰。
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地撕扯、绞杀。一边是沸腾的岩浆,要喷薄而出,焚毁一切;一边是万载的玄冰,要将他连同所有的愤怒一起冻结、封存、湮灭。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浸湿了鬓角,混合着硫磺粉末和干涸的血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旧伤之中,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丝温热的湿润——那是血。
就在这毁灭性的冲突即将撕裂他的理智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清晰地浮现出那根炸膛火铳的膛线——扭曲、撕裂、如同丑陋的伤疤。那是劣质硫磺的杰作,是靖王府贪婪的罪证!紧接着,是账册上“靖王府”三个工整却冰冷的墨字,以及覆盖其上、那只代表着东厂绝对意志的黑皮手套!
“活下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不是祈求,而是命令。“愤怒和恐惧都会让你死得更快!活下去!只有活着,那些血…才不会白流!”
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墨衡浑身一震。再睁开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岩浆般的赤红骤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机质的、金属般的冰冷光泽。所有的情绪——愤怒、恐惧、悲恸——都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缩、凝聚、包裹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冰壳。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伤口崩裂,新鲜的血珠混合着黑色的硫磺粉末,簌簌落下,在冰冷的地面溅开细小的、暗红与乌黑交织的斑点。
他不再看门口如同石雕般的东厂番子,不再徒劳地试图挣脱这无形的囚笼。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的狼藉,越过被封存的器械,最终落在了墙角。那里,堆积如山的劣质硫磺袋子,被东厂特有的、形如鹰爪的朱红封条牢牢锁死。封条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夺目。
恨意依旧在冰壳下熊熊燃烧,但已不再是毁灭一切的野火,而是被锻打、被淬炼、被塑形。他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了自己的武器。在这盘以帝国为棋局、以人命为筹码的恐怖棋局中,他这枚小小的、被意外卷入的棋子,唯一的生路和使命,就是成为一枚致命的、淬毒的穿甲弹!他的技术,他的发现,就是弹头!他需要等待,等待那个将他推入炮膛、射向目标的时机!而目标,就是那金碧辉煌府邸之下,深藏的、如同地底巨兽般轰鸣的黑暗核心!
墨衡静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他不再颤抖,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所有的感官向内收敛,如同蛰伏的毒蛇,只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雷霆一击的瞬间。他的目光,锐利、冰冷、穿透一切虚妄,牢牢锁定在那刺目的朱红封条之上。工坊内的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只有那硫磺粉末混合着鲜血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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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股无形的暗流,在帝国的肌体深处汹涌奔腾。
靖王府地底深处,那如同巨兽鼾声般的金属轰鸣永不停歇,厚重的铁门隔绝着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秘密。冰冷、巨大的铁链在凹槽中绷紧、呻吟,每一次摩擦都带下簌簌的铁锈粉末,如同黑暗淌下的污血。两名身着王府亲卫皮围裙的守卫背靠着震颤的岩壁,麻木的脸上映着昏黄摇曳的风灯,对咫尺之外那足以撕裂耳膜的巨响充耳不闻。角落里,“西山精矿坊”印记的麻袋在尘埃中沉默堆积,狭窄的轨道伸向更深的黑暗,不知承载着何等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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