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稍稍散开。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墨衡被虎子死死压在身下,躲过了横扫的钢轴和倒塌的棚架。他挣扎着抬起头,左眼视野一片血红模糊,剧痛钻心。透过弥漫的尘土和扭曲的光影,他看到那巨大的主轴,一端还歪斜地嵌在断裂的青铜轴瓦里,另一端则如同折断的巨矛,斜斜指向灰暗的天空。
野狗坡刚刚燃起的心跳,在一声爆裂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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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通州码头:“疤手”何公**
通州福润米行临河的巨大仓房区,空气中弥漫着陈粮与新米混合的、带着粉尘的沉闷气味。几艘吃水很深的漕船正紧贴着栈桥卸货,苦力们赤裸着黝黑的上身,喊着低沉的号子,将一袋袋沉重的粮米扛下船板,在监工皮鞭的虚影下,汇成一条汗流浃背的长龙。
周铁鹰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行商打扮,帽檐压得很低,混在码头喧嚣的人流中。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越过扛包的苦力、吆喝的牙商、讨价还价的米贩,死死锁定在福润米行临河那座最气派的三层木楼上。一个穿着酱紫色员外常服、身形微胖的身影,正凭栏而立,俯瞰着脚下繁忙的码头。距离虽远,但周铁鹰袖中紧握的指节已然发白——东厂最顶尖的画师,根据残册笔迹、交易习惯和米行掌柜零碎供词反复推敲摹出的那张脸,就在眼前!
福润米行东家钱有禄,此刻正躬身站在那紫袍人身后,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
周铁鹰不动声色地靠近,借着几个搬运麻包苦力的遮挡,目光如钩,精准地捕捉着木楼上的细节。那紫袍人似乎正在询问什么,钱有禄频频点头哈腰,双手比划着。就在钱有禄侧身指向一艘正在卸货的漕船时,紫袍人随意地将右手搭在了朱漆栏杆上。
阳光恰好穿过云隙,落在那只手上。
手保养得极好,白皙,指节分明,带着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然而,就在拇指下方的手背关节处,一道寸许长、颜色深褐、如同蜈蚣般扭曲盘踞的陈旧刀疤,清晰无比地烙印在皮肤上!疤痕的形状、位置,与周铁鹰怀中那份用生命换来的残册上,反复描摹的“西城何”标记暗记,分毫不差!
周铁鹰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找到了!“西城何”——漕运总督何永昌!这个掌控着帝国命脉、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竟是王焕背后那条最大的鱼!那些流向“暗河”的巨量粮米差价,那些以“香火”“别院”为名的巨额赃银,源头就在这里!
就在这时,码头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一个扛着沉重米袋的枯瘦苦力,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沉重的米袋脱手飞出,重重砸在栈桥上,麻袋破裂,白花花的新米如同瀑布般倾泻出来,洒了一地!
“作死的腌臜泼菜!瞎了你的狗眼!”监工暴怒的咆哮如同炸雷,手中的皮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抽在那倒地苦力的背上。破旧的单衣瞬间裂开,一道血痕浮现。
苦力蜷缩在地,发出压抑的痛哼。
木楼上的何永昌皱了皱眉,似乎对眼前的混乱和噪音感到不悦。他并未看那倒地的苦力一眼,只是朝身后的钱有禄淡淡吩咐了一句。钱有禄立刻点头,对着楼下厉声呵斥:“混账东西!惊扰了何公清静!还不快把这没用的东西拖走!地上的米一粒不少给老子扫起来!扫不干净,扣光你们这群泥腿子的工钱!”
几个如狼似虎的米行打手立刻冲上前,粗暴地拖起那还在呻吟的苦力,像拖一条死狗般拽向码头角落。另一些苦力则慌忙扑到地上,徒手捧起混着泥污的米粒。
何永昌这才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那种上位者特有的、波澜不惊的淡漠。他转身,准备离开栏杆。就在转身的刹那,他似乎无意间瞥了一眼混乱的现场,目光扫过那些在泥污中艰难捡米的苦力,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一丝混杂着厌恶与轻蔑的冷意一闪而过。
周铁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眼神,比鞭痕更冷,比刀疤更厉。他默默记下何永昌最后瞥向的那个方向——是另一艘刚刚停稳、悬挂着“漕”字灯笼的大型官船。船身吃水线很深,显然满载,但船工水手却懒洋洋地靠在船舷,丝毫没有卸货的迹象。
“何公,您看这‘平’字仓的新米…是按老规矩…”钱有禄压低的声音顺着风隐约飘来,带着请示的意味。
何永昌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那只带着疤痕的手,像拂去一粒微尘:“照旧。‘暗河’要的数目,半点不能少。余下的,你知道怎么做。”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周铁鹰不再停留,如同水滴融入江河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码头喧嚣的中心。何永昌的真身已现,那艘可疑的漕船,那声“照旧”,那笔流入“暗河”的巨款,都是缠绕在这条毒蛇身上的致命线索。他需要更深的网,需要更硬的铁证,才能将这盘踞在帝国粮道上的巨蠹,连根拔起!猎鹰的利爪,已经锁定了目标,只待时机,便要撕开那层道貌岸然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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