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的僵局如同京城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一日沉似一日。反对派凭借着“祖宗成法”的大旗和铺天盖地的流言攻势,牢牢占据着道德高地和舆论上风。支持改革的太子一系官员,虽然据理力争,但在对方引经据典、扣帽子、打棍子的轮番轰炸下,颇有些疲于应付,难以打开局面。李承宗更是成了众矢之的,每次发言,必然招致勋贵和清流们群起而攻之,将他描绘成意图颠覆祖制、谋夺相权的野心家。
皇帝高踞御座,如同入定的老僧,任凭下方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他始终不发一言,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不起波澜。这种沉默,反而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也让反对派的气焰更加嚣张。他们似乎觉得,皇帝的沉默就是默许,就是对他们“维护祖制”行为的认可。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都仿佛凝固的时刻,一个苍老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沉稳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喧嚣。
“陛下,老臣…陈文瑞,有本奏。”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让嘈杂的大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文官队列的最前端。只见那位须发皆白、身形清癯、在朝堂上向来以持重寡言着称的陈文瑞阁老,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走出了班列。
陈阁老!这位历经三朝、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元老重臣!他虽非首辅,但其资历、声望、以及在士林清议中的地位,远非寻常阁臣可比。他一向不轻易表态,此刻竟然主动出列!
反对派心头一凛,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太子和李承宗等人则是精神一振,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
皇帝的目光也终于有了聚焦,落在了陈阁老身上,微微颔首:“陈爱卿,讲。”
陈文瑞阁老对着御座深深一揖,然后缓缓直起身。他没有立刻看向那些反对者,而是将目光投向大殿高耸的穹顶,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声音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沉静:
“老臣年逾古稀,侍奉三朝,亲历国事凡五十余载。今日朝堂之上,反对内阁新制者,口口声声‘祖宗成法不可变’,言必称太祖、成祖圣训,仿佛我大明立国之基,自洪武、永乐之后,便一成不变,固若金汤。”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刚刚还慷慨激昂的勋贵和清流,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然,果真如此吗?” 陈阁老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质询的力量,“老臣请问诸位同僚:太祖定制,中书省总揽机要,丞相权柄赫赫。然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太祖废中书,罢丞相,权分六部,此非变乎?”
“成祖皇帝,迁都北京,设行在六部,又置东厂,以厂卫制衡外朝,此非变乎?”
“仁宣之治,三杨辅政,虽无内阁之名,已有辅政之实,此非权宜之变乎?”
“至于我朝,巡抚、总督之设,本无定制,乃因时、因事、因地而设,渐成常例,此非变乎?”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高举“祖制”大旗的人心头!陈阁老以无可辩驳的史实,清晰地指出:大明朝的体制,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时代变迁、现实需要,一直在进行着或大或小的调整!所谓的“祖宗成法”,本身就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
“变,乃是天地之常理,治国之大道!拘泥于古,不知权变,非但不能守成,反足以误国!” 陈阁老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今日所议之内阁制,非为颠覆祖制,实乃顺应时势,补益祖制之不足!其核心,在于‘佐君理政’四字!何来架空六部之说?”
他目光如炬,看向那些忧心忡忡的六部堂官:“章程明载,内阁主‘议’(决策建议、协调),六部主‘行’(执行具体政务)。票拟之权,仅为建议,最终批红之权,在陛下!内阁非但不能直接干预六部部务,更需倚仗六部之力推行政令!二者乃相辅相成,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何来掣肘?何来架空?尔等身为部堂重臣,若连自身权责界限、与中枢如何协作都分不清,一味畏惧变革,抱残守缺,才是真正失职!”
这番话,直指核心,厘清了内阁与六部的关系,更点出了反对者恐惧变革、固步自封的心态本质!几位六部堂官被说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最后,陈阁老的声音带上了深沉的感慨和切肤之痛,他看向皇帝,也看向满朝文武:“陛下,诸公!老臣垂垂老矣,每日于文渊阁当值,眼见通政司呈递之奏章堆积如山!各地急报、灾情、民变、边患…动辄迁延旬月,方能上达天听!陛下夙兴夜寐,批阅奏章常至深夜,犹有不及!六部官员,案牍劳形,精力尽耗于文书往复、相互推诿之中!此等效率,如何应对日益繁杂之国事?如何解民倒悬?如何御敌于国门之外?!”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和急迫:“长此以往,非但新政难行,便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恐也将因这拖沓低效之痼疾,而日渐消磨!设立内阁,精简流程,集思广益,提高中枢运转之效,乃迫在眉睫,势在必行!此非为权柄之争,实乃为国为民,求一线生机!老臣…恳请陛下,并诸公,莫再空谈祖制,当以社稷苍生为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