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手指在木盒边缘顿了三顿,才将那半片染血帛书完全展开。
烛火在他眉骨下投出阴影,映得"曹公点兵十万,已过新野"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后槽牙发酸。
"子元。"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温和,却藏着未及收敛的紧绷,"前日我们议定不趁江东之危出兵,如今曹操南下...这约,还守得住么?"
陈子元正盯着案头那盏省油灯。
灯芯结了粒豆大的灯花,"啪"地爆开时,他睫毛轻颤——像前世实验室里培养皿裂了道细纹,所有变量都要重新计算。
"陛下是忧曹操借南下之名,行渔利之实?"他起身,玄色官服在青砖地上扫出簌簌轻响,"三日前庐江送来密报,孙权在曲阿开坛祭旗,当场斩了两个抗命的郡丞。"他屈指叩了叩舆图上"曲阿"二字,"孙策在时,靠旧部情面镇着;这小孙郎倒狠,用郡丞的血给新官立了规矩。"
刘备的目光从帛书移到舆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玦的缺口:"仲谋才弱冠...如何压得住程普、黄盖这些老将?"
"程普前日递了拜帖。"陈子元从袖中抽出张染着松烟墨的纸笺,"上面写着'愿为幼主执鞭',墨迹未干时还沾了酒渍——是真喝了断头酒才动笔的。"他顿了顿,声音里浮起丝几不可察的凉意,"更绝的是,他让周瑜带着三千精骑巡江,说是'防山越袭扰',实则把各郡兵符换了个遍。"
殿外传来更鼓响,三更了。
徐庶不知何时退到了廊下,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根被风吹斜的芦苇。
刘备突然起身,案上茶盏被袍角带得晃了晃,溅出几滴冷茶在舆图上,晕开团模糊的渍:"可曹操十万大军压境...若我们按兵不动,怕是要失了先手!"
"失先手总比失人心好。"陈子元伸手按住舆图,掌心覆住"寿春"二字,"陛下忘了?
三郡钱粮经寿春转运,曹操断的是江东命脉。
我们若此时攻吴,百姓只会道'刘使君与曹贼无异'。"他抬头时,眼底有星子般的光在跳,"但孙权不会忘。"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门房压低的通报:"丞相,鲁子敬求见,说有林荫山旧约要谈。"
陈子元的瞳孔微微收缩。
林荫山是七年前他随刘备北援公孙瓒时路过的山坳,当时他为救个迷路的商队在林子里困了三日,除了公孙瓒的亲兵,只有...
"请他到东暖阁。"他转向刘备,"陛下且去后殿歇着,这旧约...该是当年那桩。"
刘备深深看了他一眼,袍角带起的风掀动舆图边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纸——是前日张飞用草书写的"不打"二字,墨迹粗得能刮手。
东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鲁肃掀帘进来时,发梢还沾着夜露。
他着身月白襕衫,腰间玉牌却是孙策生前赐的"江东柱石",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子元兄别来无恙?"他作揖时,袖中飘出股熟悉的沉水香——和七年前林荫山那夜,那个递给他热粥的少年身上,是同一款。
陈子元示意侍从添茶,青瓷盏底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越的响:"子敬深夜来访,可是为那坛埋在林荫山松树下的酒?"
鲁肃的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节奏与当年他们守夜时敲的更鼓分毫不差:"那坛酒埋了七年,该开了。
不过..."他抬眼,目光像穿过岁月的雾,"当年子元兄说'若有一日江东有难,当以三策相赠',不知这策,还算数么?"
陈子元垂眸喝茶,茶汤的苦在舌尖漫开。
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发着烧缩在树洞里,是个穿月白襕衫的少年用体温给他捂手,说"我叫鲁慎,字子敬,等我回了江东,定要做个让百姓吃饱饭的官"。
"算数。"他放下茶盏,指节在案上轻点三下,"但子敬该知道,三策分上中下。
上策是让曹操的粮船在长江里多沉几艘,中策是让寿春的粮仓起把火...下策么..."他抬眼直视鲁肃,"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刘使君守诺如守命。"
鲁肃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陈子元眼底的清明,突然想起昨日在曲阿城头,孙权摸着孙策的剑说:"子敬,去临淄吧,那个能让玄德公听他说话的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
"下策便好。"他站起身,玉牌在腰间轻晃,"只是...江东需要海船。"
陈子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
他摸出袖中那半片帛书,荀攸的血字在火光里泛着暗褐,像极了鲁肃刚才说"海船"时,眼底闪过的那丝灼亮。
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拂过案头未收的舆图。
孙权在曲阿斩郡丞的刀,鲁肃深夜递来的旧约,曹操南下的十万大军...这些棋子正在棋盘上各就各位。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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