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名字的那一刻,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盘旋多日的沉郁似乎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与那份对未来的责任,对苏星晚的承诺,以及对自身道路的坚定,混合成一种更为复杂、更为坚实、更为沉重的质地——一种混合着深切痛楚与不可推卸责任的沉重合金。
当他把这个最终的决定告诉苏星晚时,她站在音乐楼外的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洒在她身上。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扇动。随即,一个无比真实、带着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和如月光般温柔的笑容,在她脸上缓缓漾开,像初春湖面解冻时,第一道打破沉寂的、清冽而充满希望的涟漪。没有强颜欢笑,没有苦涩的弧度,只有一种历经挣扎后归于清澈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为他的决定,也为他终于不必再独自承受那份选择的煎熬。
“真好。”她轻声说,走上前,伸出手。指尖带着秋夜微凉的触感,轻轻抚平他因连日焦虑、失眠而紧锁的眉间褶皱,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慰一件稀世珍宝。“沉舟,”她的声音清冽而坚定,“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征服属于你的星辰大海。”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眉心,那一点微凉的触感,竟奇异地熨帖了他心头的躁动与不安,带来一种沉静的力量。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地拨弄着。在等待出发的倒计时里,它时而快得像失控的陀螺,时而又在每一个相处的瞬间被无限拉长、凝固,变得粘稠而珍贵。他们像两个最吝啬的守财奴,贪婪地、近乎偏执地攫取着校园里所剩无几的、属于两人的时光碎片。不再有各自奔忙于学业或社团的借口,图书馆靠窗的那个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老位置,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顾沉舟对着摊开的厚重英文原版书和屏幕上不断跳跃、流淌的代码瀑布凝神时,苏星晚就在一旁,摊开比她手掌还厚的交响乐总谱,铅笔尖在五线谱的网格间沙沙游走,留下纤细而坚定的修改痕迹。偶尔,一段灵感忽至的旋律会从她唇间轻轻哼出,像林间不经意流淌而出的清泉,悄然漫过他专注构筑的理性堤岸,温柔地浸润着他紧绷的神经,带来片刻珍贵的松弛与抚慰。他抬起头,目光总能迎上她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眸,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你看,我在这里。”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温暖。
他们对这座承载了无数回忆的校园的日落,产生了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追逐。爬上实验楼顶层空旷的天台,坐在老图书馆门前那几级被岁月磨褪了颜色的红砖台阶上,或者就只是漫无目的地、手牵着手走到西区那片人迹罕至、荒草丛生的小山坡。看着那轮燃烧的火球,一点点、恋恋不舍地沉入远处城市钢铁森林的剪影之后,将无垠的天空当作画布,泼洒出变幻莫测、惊心动魄的瑰丽画卷——浓烈如血的熔金,温柔似梦的橘粉,深邃神秘的蓝紫……每一次夕阳壮烈的沉落,都像在为他们的青春年华,为这场迫在眉睫的远行,举行一场静默无言却又盛大无比的告别仪式。
瑰丽的霞光染红了他们年轻而略带忧伤的侧脸。彼此依偎的身影被暮色温柔地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身后的大地上,仿佛要固执地延伸,一直延伸到那充满未知与期盼的未来里去。苏星晚的头轻轻靠在顾沉舟坚实的肩上,发丝间淡淡的、如同初夏记忆般的栀子花香,混合着晚风送来的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被他深深吸进肺腑,镌刻进记忆的最深处,成为抵御漫长离别岁月里最顽固、最芬芳的锚点。
离别的齿轮一旦被命运之手启动,便带着一种不可逆转、冷酷无情的速度,向前碾轧而去。签证表格的繁琐、机票信息的确认、学校各部门之间跑断腿的离校手续……现实的事务性洪流汹涌而来,瞬间填满了顾沉舟所有的时间缝隙,将离别的伤感挤压到角落,却又无处不在。
宿舍地板上,那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像一个沉默的、不断膨胀和吞噬空间的怪兽,逐渐蚕食掉书桌旁本就不多的空地。四季的衣物、厚重的专业书籍、形影不离的电子设备、各种转换插头……被分门别类,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一件件塞进去。行李箱内部的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缩、填满,如同他们飞速流逝的相聚时光。
苏星晚自然而然地接管了他行李整理的重任。她跪坐在摊开的行李箱旁,神情专注得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告别仪式。她拿起他常穿的那件浅蓝格子衬衫——她曾无数次在图书馆靠在他肩上小憩时,鼻尖萦绕着上面干净的皂角香和属于他的独特气息。她双手仔细地抚平袖口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微小褶皱,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力度,仿佛在抚平离别的皱褶。叠好的衣物边角被她反复对齐,棱角分明得如同刀切,每一件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像列队的士兵。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整理冰冷的衣物,而是在精心打包一段段即将被带走的、浸满了两人共同回忆的温暖时光碎片。每一个折叠的动作,都浸透着无声的眷恋和深入骨髓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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