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气氛微妙地松动了些许。鹿肉醢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冷冽而醇厚。范行的脸红了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腰板,带着点骄傲的神气。范夫人掩口轻笑,林婉儿和少司命也露出了会意的神色。然而“北境范府”之主的威严,和这冰天雪地、机关重重环境下“安身立命”带来的压力,依旧沉沉地压在心头,席间除了碗筷微动和侍女走动的声音,竟无人主动大声说话。范家主本人也沉默如山,只偶尔与夫人低语两句。
夜,深得像泼墨。
寒气如约而至,穿透重重壁垒。我起身,借着府内冰晶微光如星火的指引,走过曲折回廊找寻解决“内务”之所。回返时路过位于厅堂后方一处静谧的偏厅,门扉未关严实,暖黄的光晕流泻而出,在冰冷的地板上拉出一条细长的光线。
无意间的一瞥,却让我停住了脚步。偏厅书房的琉璃窗后,范家主那魁梧的身姿并未因夜而停歇。他没有端坐案前,而是背脊挺直如同铁铸,伫立在巨大的橡木书桌旁。桌上的灯火将他投向墙面的影子拉得极长,带着一种沉重的孤独。他手中拿着的是几张绘满繁复构图的图纸——正是下午范行给我们炫耀过的、他设计“抗寒齿轮”的草图。
他看得极其专注,浓眉紧蹙。修长却布满粗砺纹理的手指,没有翻动图纸,而是在其中一张图稿的某个区域——那醒目标注着“抗寒核心——亟需优化”的几枚齿轮组合结构旁,反复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指腹仿佛要穿透纸张,感受那设计里的缺陷与潜力。
时间仿佛在光影里凝固。烛火跳跃一下,爆开一朵微小的灯花。最终,那反复摩挲的手指停了下来,稳而有力地探向砚中浓墨饱蘸的毛笔。他没有推翻图纸,也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在整幅设计图的最下方一处原本空白的边角空白处,稳稳地、清晰地写下一行批注:
“磁石配比,可试秦地火晶石。”
笔迹顿挫刚劲,似冰雪之下的熔岩。写罢,他吹熄了砚旁的蜡烛,书房只余下窗外冰魄渗入的冷光。魁伟的身影消失在偏厅的门后深处,留下一室图纸无声地摊在暗沉的书桌上,纸面那行黑色的批注字迹如同刻在玄冰上的烙印,在新月微光的浸润下,无声地诉说着冰冷机巧城堡里,那道被严父威严深藏、却终究无法冷却的关切与认可。
寒意依旧沁人,我攥了攥略显单薄的衣襟,正准备离开这被图纸与沉静填满的书房外廊,却见偏厅另一侧通向内院的垂花门处,温润柔光摇曳着飘来。
是范夫人出来了。她端着一个梨木托盘,上面整齐码放着洗得晶莹透亮的冻梨,在这寒冷寂静的夜里,如同一盘凝固的琥珀月光。
她步履不急不缓,带着世家主母特有的从容。见我伫立廊下,范母脸上自然而然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毫不做作的关切笑意:“呀,少司命也未歇息?”声音温和,驱散了夜色边缘的几分冷意。
托盘被轻轻放在厅堂的暖榻矮几上。她目光扫过在场的我和林婉儿,随即极其自然地端起一个盛着几枚冻梨的白瓷小碟,亲手递给林婉儿。这动作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递上前的刹那,范夫人手腕微微一顿,另一只手已无声无息地从袖中抽出一块约莫巴掌大、用细密棉线织就的绒垫,衬在了瓷碟底下。
“姑娘家身子娇贵,可比不得这些粗生粗长的男娃子经冻。”她声音慈和,看着林婉儿,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化开的蜂蜜,“给,垫上这个,这是我们机关城锅炉房修缮时剩下的一点‘暖火余烬’,混了特织的银线打进去的机关余料,织成的暖布。捂着手心,驱寒最管用了。”
机关城废弃余料还能这么用?这巧思和对生活的体贴,立刻让冰冷的机关之物化出了人情的温度。林婉儿指尖触到那垫布,果然一股温热隔着布料和冻梨的凉意悠悠传来,驱散了指尖的僵硬感。她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笑容,由衷感激道:“伯母心细如发,这机关还能护着体弱之人呢,真是神奇!多谢您了。”暖意似乎也染上了她的双颊,衬得她清丽的面容更添几分妍色。
范母没接林婉儿的机关评价,只是拉住她的手,目光却被林婉儿腕上一处新鲜细密的绣纹吸引了——那是下午范行献宝似的塞给她的一个精巧圆箍物件,据说是他研制的“自动绣绷”。范行原话是“机关助力,十指得闲,姑娘家不必再辛劳”。范母指腹摩挲着那均匀细密的线脚,轻叹一声:“唉,范行这孩子啊,真是的……”语气里有三分嗔怪,但那拖长的调子与上扬的尾音却半点责怪的意思也无,反像是宠溺无奈后的妥协,“整日里不钻研正经攻城护堡的重器机关,偏生对这些女儿家用的玩意儿上心,总寻思着把机关往闺房里带。”
说是这般说,她看向林婉儿的眼神却全然不同,那层薄薄的嗔怪像纱一般,轻轻一拂就露出下面浓郁的笑意和……某种不易察觉、属于长辈端详中意后辈时的灼热光芒。那光芒分明在无声地流转,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某种与图纸无关、更关乎家族未来的“机关”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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