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义像他的影子,沉默地跟在半步之后。那老狐狸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我,刮过毡帐,刮过旁边握着弓、有点吓傻了的牧人少年,最后沉甸甸地落回公子章那摇摇欲坠却又异常挺直的背影上,里面混杂着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评估和算计。
纳兰不知何时又出来了,静静地站在毡帐门口,手里没再拿木勺,只是用围裙擦着手。她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公子章,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在看草原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她朝我这边挪了半步,肩膀几乎要挨着我的胳膊,带来一丝温热的、带着奶香的安定感。
我抬起没沾木屑的那只手,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粗糙的手背,带着常年劳作的硬茧。她没动,只是那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公子章停在了几步之外。风把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药味、陈旧锦缎和某种铁锈般野心的复杂气息送了过来。
**『麻烦上门。』** 灰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点看戏的凉薄,**『还是个顶麻烦的。木头,你这次打算怎么被卷进去?是冻成冰沙呢,还是煮成熟肉?或者……让这盏快烧干的油灯,最后爆个大的?老子有点小期待了。』**
我没理它。目光平静地迎上公子章那双燃着幽蓝火焰的眼睛。草原的风吹过,卷起草屑,也卷动着命运的轱辘。
肥义那张脸,堆着笑,像刚抹了蜜又沾上油的铜盘,亮得晃眼,又腻得慌。他几步抢在公子章前面,那身华贵的锦袍在草原的风里飘得有点不合时宜,声音更是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唱诵般的热情:
“哎呀呀!圣山在上!长生天庇佑!终于得见尊贵的纳兰公主,圣山神使大人!您的荣光,真是比这七月的草原还要温暖辽阔啊!” 他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要碰到草尖,姿态谦卑得无可挑剔,可那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飞快地扫过纳兰平静无波的脸,又扫过我,最后落回纳兰身上。
公子章站在他身后半步,瘦削的身体裹在厚重的锦袍里,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旗杆。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幽蓝的火焰跳跃着,死死地盯住纳兰——或者说,盯住纳兰所代表的圣山意志。那目光里没有肥义的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被压抑的渴望和评估。风吹过,带来他压抑在喉间的、细微的喘息声。
肥义直起身,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灿烂了几分,嘴里的话却像机关连弩一样又快又密地射出来:
“鄙人肥义,赵国上大夫,奉我王之命,特护送公子章殿下,前来拜会神使大人!殿下,您瞧,这位便是草原明珠,圣山在人间的化身,纳兰公主殿下!殿下与您,可是旧识了,五年前王城春日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殿下风采,想必您还记忆犹新吧?” 他巧妙地侧过身,把公子章往前让了让,动作流畅得像排练过无数次。
公子章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灼灼。他干裂的嘴唇抿得死紧。
肥义立刻又把话头接了回去,仿佛生怕冷场,声音里适时地掺入了一股浓重的、沉痛的歉意:
“神使大人!此次前来,首要之事,便是代表我王,代表赵国,为上次……咳,那次过于冒昧、有失礼数的和亲之请,向您致以最深切、最诚恳的歉意!” 他再次深深作揖,这次头埋得更低,时间也更长。
“彼时国中诸事繁杂,考虑不周,行事鲁莽,唐突了神使,亵渎了圣山!实乃万死莫赎之罪!我王每每思及,无不痛心疾首,深感愧悔!此次特命我等,奉上薄礼,聊表寸心,万望神使大人海涵,宽宥我赵国君臣昔日之过!” 他一挥手,后面立刻有护卫抬上几个沉甸甸、盖着锦缎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
礼物放下,肥义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又堆起那种无懈可击的笑容。他转过身,对着公子章,语气瞬间变得无比“关切”,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殷殷叮嘱:
“公子殿下,” 他微微躬身,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您身体欠安,这草原风大,不比王城。定要……‘好好’注意身体,安心在此休养。圣山福泽深厚,神使大人仁慈宽厚,此地最是适合您调养身心了。” 他特意在“好好”和“调养身心”几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里传递着只有公子章才懂的深意——**待着,别惹事,这是王命。**
公子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深陷的眼窝里,那幽蓝的火焰猛地蹿高,带着一种被强行摁住头颅的屈辱和愤怒。他苍白的脸颊甚至因此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啧,丢垃圾呢。』** 灰烬在我脑子里凉飕飕地评价,**『油嘴滑舌的老狐狸把个烫手山芋甩得真干净。这病秧子公子,怕是被他爹当药渣子倒这儿了。还休养?呵,看那眼神,分明是想把这片草原连同圣山一起吞下去当柴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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