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轱辘一把抓住她的手,眉头紧锁:“毛手毛脚!”话是责备的,动作却极轻。他捏着她那根受伤的手指,下意识就要往自己嘴里送,想用最土的法子止住那点血。李青却猛地抽回手,脸颊倏地飞红,嗔他一眼:“脏!”她胡乱在衣角抹掉血迹,又低头对付那暖笼,耳根的红晕却久久不散。王轱辘看着她微红的耳廓和专注的侧影,心里那块沉甸甸、名为绝望的坚冰,似乎被这笨拙的修补悄然撬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缕微弱的光。他没再吭声,默默拿起旁边一根篾条,学着李青的样子,帮她一起固定那竹笼的筋骨。狭小的工具间里,只有篾条摩擦的窸窣声,和两人偶尔交错的、带着暖意的呼吸。
日头爬过晒场东头的老槐树梢。张婶短暂地睁开了眼。杨雪送来温着的药粥,李青舀起一小勺,吹了又吹,小心送到唇边。张婶只勉强咽了两三口,便虚弱地摇头。她浑浊的目光缓缓掠过床头那个破陶盆里蔫头耷脑却硬撑着开的小花,又落在李青刚修补好、放在床沿、还带着新篾条清气的旧竹暖笼上,枯槁的脸上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如同一个未成形的笑意。王轱辘把梨生叫到床边,菌生也凑过来。两个孩子扒着床沿,叽叽喳喳又拼命压低嗓门报告:七叔公用算盘珠子教他们数数了,李大勇叔把被雨淋坏一角的合作社牌匾修好了,杨雪婶熬粥时差点把锅底烧穿……
“好……都好……”张婶气若游丝,吐出几个字。她费力地将目光转向王轱辘,枯瘦的手在被子底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王轱辘立刻俯身凑近。
“轱辘……合作社……别耽搁……”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
王轱辘重重点头,眼眶滚烫:“娘,放心,七叔公和大勇盯着呢,耽搁不了。您就踏踏实实养着。”他宽厚粗糙的手掌,轻轻覆在张婶那只露在被子外、布满老年斑和青紫色针眼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承诺。那只手,冰得扎心。
合作社晒场西头,李大勇正和两个后生合力架起新棚子的横梁。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褂子,紧贴在虬结鼓胀的背肌上。李大勇媳妇提着一个瓦罐过来,里面是晾温的山泉水。“歇口气,喝点水。”她声音不高,抬起袖子给李大勇擦了一把顺着脖颈淌下的汗。李大勇接过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水珠顺着下巴滚落。他抹了把嘴,眼神沉沉地望向卫生所的方向:“轱辘哥那边……”
“娘刚醒了一小阵。”王轱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灰败,眼神却比清晨时清亮了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勇,这边你多费心。七叔公,章程的事,您老定夺,要签字画押,随时喊我。”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搭的棚架,“省里的推广会,该咋准备还咋准备,娘……她心里挂着这个。”
七叔公摘下老花镜,用力揉了揉发红的鼻梁:“轱辘,你……”
“我顶得住。”王轱辘截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沉静得不容置疑,“娘说得对,合作社是全村人的指望,误不得。”他看向李大勇,“大勇,辛苦你们了。”
李大勇没说话,只用力拍了拍王轱辘的胳膊,一切都在那厚实的一掌里。李大勇媳妇默默把另一碗水递到王轱辘手里。王轱辘接过,仰头饮尽,冰凉的泉水似乎也冲淡了些许堵在胸口的巨石。
午后,李青把那修补好的旧竹暖笼里外洗净,灌上滚烫的开水,仔细裹上一层厚软的粗棉布,轻轻塞进张婶的被窝,贴在她冰凉的小腹处。那暖意似乎真的穿透了厚重的被褥和孱弱的躯体,张婶昏睡中紧拧的眉头,极其细微地松开了一线。王轱辘坐在床沿,看着李青低垂的颈项,一缕乌黑的碎发散落下来,粘在她光洁的额角。他伸出手,指尖带着风也吹不散的粗粝,极其轻柔地将那缕发丝拢到她耳后。李青抬起眼,撞进他的目光里。那双总是映着青山叠嶂的眸子,此刻清晰地盛着他的影子,盛满了无声的懂得与支撑。
夕阳熔金,把西边连绵的山峦烧成一片赤红。王轱辘独自爬上村后那道熟悉的山梁。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松涛阵阵,如同亘古不息的呜咽,带着草木清苦气息的山风猛烈地灌进他的口鼻,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他望着眼前层叠起伏、沉默而巨大的山峦,胸中翻腾的悲恸、无力、对命运陡转的愤怒,如同被困的野兽,在这浩渺群山间冲撞咆哮。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冻掉下巴的冬天,瘦小的他蜷在冰冷的炕角,张婶——那时还是张姨,把唯一一个带着点热乎气的杂面馍馍硬塞进他的怀里,自己只灌凉水。她手腕上那个小小的银铃铛,那时还闪着微光,随着她轻拍他后背的动作,发出细碎清脆的叮铃声,那是他冻僵世界里唯一活着的声响。而现在,那铃铛早已黯淡蒙尘,如同她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他张开嘴,想对着莽莽群山嘶吼,想质问这沉默的天地,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嗬嗬声,瞬间被浩荡的松涛吞没。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山巅的石像,凝固在那里,任山风穿透身体,卷走滚烫的液体。那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在这与群山无声的对峙中,被狂暴的风撕扯着,被无边的绿意冲刷着,渐渐沉淀成一种更坚硬、更深邃的东西——一种守护到最后一息的决心,一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要把她心头牵挂的山村担子稳稳扛住的决心。
夜色四合,王轱辘回到病房。李青正用温热的湿布巾,极其轻柔地给张婶擦拭脸颊和手臂,动作小心得像拂过初春最嫩的柳芽。
暖笼隔着棉被,依然散发着一丝微弱却倔强的暖意。王轱辘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李青被山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里。
李青没有回头,只是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了他。两人的手交叠着,一同覆盖在张婶那只露在被子外、冰冷枯瘦的手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的生命余温。
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指甲草和小黄花,在昏黄的灯光下,竟也透出一股子不肯低头的倔强生气。
远处山林深处,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两声悠长的啼鸣,融进了青山村沉沉的夜色里,如同这片土地上人们粗粝而坚韧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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