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河东岸的柳林深处，临时野战救护所如同风暴中的孤舟，在愈发猛烈的炮火轰鸣中剧烈摇晃。汽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布搭成的简陋手术棚里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每一次巨大的爆炸都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陈锋裹满绷带、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体上。
老军医姓孙，此刻正佝偻着腰，用一块沾着污水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陈锋额头渗出的冷汗和血水混合物。他脸上的疲惫如同刻刀雕琢过，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刚才那场与死神抢人的简陋手术，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力。此刻，他更像一个守墓人，守着一具仅靠微弱呼吸证明尚未冷却的躯壳。
“心跳…还在跳…就是太弱了…跟蚊子似的…”旁边一个年轻护士（脸上稚气未脱，却已见惯生死）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搭在陈锋唯一还算完好的右手腕上，感受着那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
孙军医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用听诊器贴在陈锋塌陷的左侧胸腔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杂音。肺部肯定被断裂的肋骨刺穿了，而且感染几乎是必然的。没有抗生素，没有氧气，甚至连干净的纱布都快用完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一段时间，用仅剩的一点消毒水（已经浑浊发黄）清洗一下那些深可见骨的创口边缘，试图延缓那肉眼可见的、开始泛黄发黑的腐败迹象。
棚外，枪炮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雷霆，越来越近！濑谷支队在短暂的受挫后，显然投入了更多兵力，炮火覆盖更加密集精准！爆炸的气浪甚至掀开了手术棚的一角雨布，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硝烟和血腥味灌了进来！
“孙大夫！鬼子…鬼子冲上来了！赵营长那边顶不住了！让…让能动的都去帮忙！”一个浑身是血、胳膊吊着的伤兵跌跌撞撞冲进棚子，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孙军医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看了一眼担架上毫无生气的陈锋，又看了看棚外火光冲天、人影晃动、濒临崩溃的阵地。作为医生，他应该留下。但作为军人…阵地一旦失守，这里所有人都得死！
“小翠！”他猛地对那个年轻护士吼道，“看着他！隔一会儿擦擦汗！别让他伤口沾水！我…我去前面看看！”他一把抓起旁边一个急救包（里面只剩几卷绷带和一点止血粉），又抄起一支靠在棚柱上、枪托都裂了的汉阳造步枪，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那片混乱的修罗场！
“孙大夫！”小翠惊恐地喊了一声，看着老军医佝偻却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硝烟中，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棚子里只剩下她和陈锋，以及外面震耳欲聋的死亡交响。
她颤抖着，重新拿起那块湿冷的纱布，轻轻擦拭陈锋脸上的污迹。那张脸被绷带包裹了大半，露出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紫。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生命还在极其微弱地挣扎。
“陈团长…您…您一定要撑住啊…”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祈祷，“孙大夫说您命硬…铁闸高地都没要您的命…这里…这里也一定能…”
轰隆——！！！
一发炮弹在救护所外围猛烈炸开！巨大的冲击波将手术棚掀得剧烈摇晃！汽灯猛地熄灭！棚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爆炸的火光透过缝隙，投下狰狞晃动的光影！
“啊——！”小翠吓得尖叫一声，本能地扑倒在陈锋的担架旁，身体瑟瑟发抖。
黑暗中，陈锋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对毁灭性力量的应激反应。他的意识依旧沉沦在无边的黑暗深渊里，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被这剧烈的震荡惊扰了。
混乱的、破碎的感官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沙砾，在混沌的意识海中疯狂冲撞：
冰冷刺骨的河水…窒息…下沉…
灼热的烈焰…铝热剂的白光…老鸦扑向炮塔的残影…
密集的枪声…百式冲锋枪撕心裂肺的咆哮…王胡子最后的怒吼…
地图！油布包裹的冰冷轮廓！紧贴心脏的搏动！
“送出去…找…找…”老汉沾血的脸…
这些碎片尖锐、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不断切割着他残存的意识。痛苦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每一次冲刷，都让那沉沦的灵魂更加疲惫，更加渴望沉入永恒的宁静。
然而…
就在这无边的痛苦和黑暗的沉沦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顽强地抵抗着冰冷的侵蚀。
那暖意来自…
一只颤抖的、冰冷的小手，正紧紧握着他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那只手很小，很凉，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还在微微发抖。但它握得很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和祈求。仿佛在说：别走！别丢下我！
是小翠的手。
这微弱的触感，这来自另一个濒临崩溃生命的微弱连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冰冷的死亡气息，轻轻缠绕在他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核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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