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澈没接他的话茬,目光扫过院子里那几个被驿丞点出来、准备牵马套车的驿卒。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驿卒,背脊佝偻得厉害,脸上刻满风霜,一双粗糙的大手布满老茧和冻疮。他牵马的动作有些迟缓,眼神麻木,只在听到驿丞提到“加急”、“另算”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撇了撇,透着一股认命的疲惫。
“老哥,”东方澈走到那老驿卒面前,声音温和,“看你这把年纪,还在跑这辛苦差事?家中可好?”
老驿卒受宠若惊,又带着底层人惯有的惶恐,连连躬身:“回…回贵人的话,小的赵四,吃这碗饭二十多年了。家里……唉,婆娘病着,两个半大小子等着嚼用……这差事苦是苦,好歹…好歹是个营生。”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新贴的告示,说加了俸禄,轮班休息,可当真了?”沈骁也凑过来问,目光炯炯。
老驿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苦涩淹没。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和护卫套近乎的驿丞,压低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告示…是贴了。俸禄…还没见影儿呢。轮休?唉,贵人是不知道,年根底下,各处催命的文书、贡品堆成山,哪能真休啊?驿丞大人说了,新规矩是有了,可差事压下来,该干的还得干,不然上头怪罪下来……”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里的无奈与绝望,比寒风更刺骨。
**【插叙:鞭声与阴影】**
老驿卒那麻木而绝望的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然捅开了沈骁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眼前驿站的喧嚣模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靖国公府森严的马厩旁,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午后。
那时他还小,被严厉的父亲带在身边“见习”府务。一个负责传递边关急报的驿卒,因途中马匹倒毙延误了半日,被管家绑在拴马桩上。父亲,那位以治军严苛闻名的靖国公,脸色铁青,手中握着一条浸了水的牛皮鞭。小沈骁躲在廊柱后面,惊恐地看着。
“贻误军情,该当何罪?!”父亲的声音如同寒冰。
“国公爷饶命!实在是马……”
辩解声被一声凌厉的破空脆响打断!
“啪!”
鞭子狠狠抽在驿卒单薄的棉袄上,瞬间撕裂布料,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驿卒的惨叫声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皮鞭撕裂空气的呼啸声,鞭梢着肉的沉闷响声,混合着驿卒压抑的哀嚎,成了小沈骁童年最深的噩梦之一。他记得父亲冷硬如石的侧脸,记得管家漠然的眼神,更记得那个驿卒最后被拖走时,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和那双失去神采、只剩下死寂的眼睛。那时的他,只觉得恐惧,不解父亲为何如此暴戾。直到后来自己领兵,才知军情如火,却也更深切地体味到,那鞭子之下,是多少底层士卒无法言说的血泪与不公。那破空的鞭声,如同烙印,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也让他对驿站驿卒的苦楚,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感同身受。
回忆的冰冷碎片刺痛神经,沈骁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霍然转身,眼中再无半分戏谑,只剩下被点燃的怒火与世家子弟不容侵犯的凛然威势,大步走向那还在唾沫横飞跟护卫“谈价钱”的驿丞。
“混账东西!”沈骁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驿站院子瞬间死寂。所有驿卒都惊恐地望过来,连马匹都不安地踏着蹄子。
驿丞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银子差点掉地上,惊愕地看着突然变脸的“豪商”:“贵…贵客?您这是……”
沈骁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劈手夺过驿丞手里那锭银子,狠狠掼在地上!银锭在冻硬的地面蹦跳着,发出刺耳的声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风帽,露出那张在京畿勋贵圈子里颇具辨识度的、英气勃勃的脸庞,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驿丞心底。
驿丞看清沈骁面容的刹那,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沈…沈小公爷?!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该死!”他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见了红。
沈骁看也不看他,目光如电扫过院子里噤若寒蝉的驿卒和闻声赶来的驿站书吏,声音如同淬了火的寒铁:“尔等听着!太子殿下颁行驿站新制,体恤尔等劳苦,增俸禄,定轮休,禁盘剥!旨意煌煌,墨迹未干!尔等竟敢阳奉阴违,克扣薪饷,逼迫驿卒超限奔命,更私设名目,勒索过往行商!视朝廷法度为何物?!视殿下仁心为何物?!”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驿丞和书吏的心上,也砸在那些驿卒茫然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希冀的脸上。
东方澈此时也缓缓走上前,在驿丞面前站定。他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摘下了自己的风帽。那张年轻、清俊、却已隐现帝王威仪的面容,在驿站昏黄的灯火下,清晰地展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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