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金瓦凝霜,兽吻垂冰,一派肃杀。自苏绿筠诞育六阿哥永瑢,钟粹宫恩眷日浓。皇上批阅奏牍毕,常命抬舆径往彼处,探视幼子。
琅嬅亦念及永瑢,遂扶了素练,踏着扫出雪径的宫道,悄至钟粹宫外。可心正欲通传,琅嬅微微抬手止住了她:“不必惊动皇上与纯妃。”
可心躬身应诺,悄然退避。
琅嬅入殿,地龙熏蒸如春,一股混合着乳香、果香与名贵木炭的暖香扑面而来。她转过一道紫檀木雕花月洞门,便见一架宽大苏绣百子婴戏图屏风横亘眼前。屏风薄透,影影绰绰映出其后暖阁内的情景,更有笑语声清晰地透了过来。
琅嬅莲步微滞,不由自主停驻于屏风一侧的暗影之中。
屏风后,暖阁炕上。苏绿筠身着家常杏子红绫袄,云鬓半松,斜簪一支点翠蝴蝶步摇,怀抱杏黄锦缎襁褓,垂首轻哼着不成腔的儿歌。皇上侧坐炕沿,龙袍袖口随意挽起一截,露出一段结实小臂。他倾身向前,一手逗弄永瑢粉嫩的脸颊,一手自然而然地环在纯贵妃肩后,意态亲昵,恍若民间伉俪。
“瞧瞧朕的永瑢,” 那声音是琅嬅许久未闻的轻松愉悦,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这眉毛,这眼睛,活脱脱就是朕小时候的模样!可这鼻梁,这小嘴,还有这圆乎乎的脸蛋儿,又像极了你……”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永瑢似被逗乐,咧开无齿小口,发出“咯咯”的笑声。
皇上龙心大悦,朗声而笑,目光在苏绿筠与婴孩间流转,温情脉脉:“……朕瞧着,将来定是个比你额娘还俊俏的小阿哥!绿筠啊,你为朕,为大清,立下了大功!”
“皇上……”苏绿筠娇嗔一声,粉颊飞霞,眼波横睇,含羞带喜地睨了皇帝一眼。
凤袍之下,那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气力,唯有倚靠冰冷屏风,方不致失仪。琅嬅定定凝望那温馨得近乎灼目的景象,眸光初时温和关切,渐次凝滞、涣散,终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潭底暗流汹涌,尽是难言的酸涩、孤寂与一丝被彻底隔绝于外的冰冷。
素练侍立身后半步,将主子的僵直与那瞬息黯淡的眸光尽收眼底,心下焦灼,却噤不敢言。只见琅嬅缓缓收回了扶在屏风上的手,未再向暖阁投去一瞥,无声旋身,一步步朝着殿外行去。
直至踏出钟粹宫正殿,重又浸入那清冽刺骨的朔风之中,琅嬅方似寻回自己的呼吸。素练忙趋前,低声道:“娘娘……何不入内?皇上与纯妃娘娘皆在呢。”
琅嬅脚步微顿,目视琉璃瓦上残雪,唇边牵起一丝苦笑:“进去作甚?看人家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笑语喧阗?本宫戳在那里,倒似个碍眼的外人。徒惹无趣罢了。”
“娘娘!切莫作此想!”素练慌忙搀住琅嬅手臂,急切劝慰,“纯贵妃再得宠,阿哥再可爱,终是庶出!皇上最重嫡庶伦常,最重规矩体统,心之所系,始终是娘娘您啊!”
琅嬅静听素练言语,是啊,嫡子……皇上是重嫡子的。九王夺嫡之祸何等惨烈?他亲口所言,要终结兄弟阋墙之祸,将这万里江山,稳稳交付嫡子手中。这念想,曾是她深宫岁月里,最坚牢的倚仗,最温煦的期盼。
然此刻,这期盼却显得如此缥缈。她任由寒风卷起碎雪,扑打面颊,带来刺骨凉意。垂眸凝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一股苦涩直涌喉间。
“可本宫……本宫饮了这许多年的坐胎药,一碗接一碗,苦透肝肠……太医院方子换了又换,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纯妃她,却已是一个接着一个地生养……”
“永琏……永琏之后,缘何……再无声息?”
回到长春宫,暖阁内早熏好了安神香。莲心捧一红漆描金托盘进来,“娘娘,坐胎药已煎好,齐太医叮嘱,需趁热服用。”
琅嬅望着那碗深褐药汁,熟悉的苦味仿佛已弥漫舌根。她接过药碗,屏息仰首,将药汁一饮而尽。浓烈的苦涩瞬间席卷口舌,直冲喉关,激得她胃腑翻腾,强自忍耐方未呕出。莲心忙奉上清水与蜜饯。
琅嬅漱了口,含一枚蜜饯,将药碗重重顿于案几,发出沉闷一响。“素练,去,传齐汝来。本宫要问问他,这药……究竟要饮到几时!”
“是。”素练心头一凛,忙应声传唤。
不多时,齐汝提药箱匆匆赶至暖阁。他年约五旬,须发微霜,面容清癯,眼神沉稳:“微臣齐汝,叩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给本宫请脉。”
“是。” 齐汝起身,趋步近前,置脉枕丝帕。
良久,缓缓收手,斟酌词句开口:“启禀娘娘,凤体……脉象观之,并无大碍。唯是……唯是……”
“但说无妨。”琅嬅目光如炬。
齐汝躬身道:“唯是肝气略有郁结,心脉稍显虚浮,气血运行……欠于畅达。此乃思虑劳心,忧悒伤神所致。娘娘……”他抬眼,目光恳切,“恕微臣直言,娘娘玉体之恙,非药石之未逮,实乃心绪之难平。娘娘总摄六宫,事事求全,殚精竭虑,已耗元神。加之……加之于子嗣一事,思之过切,忧之过深,此郁结之气不得舒散,反阻滞冲任二脉,有碍胞宫滋养。长此以往,纵有灵丹妙药,药力亦难通达!娘娘,心病尚需心药医,您…须得宽怀静养方为上策。待心绪宁和,气血自然调畅,凤体康泰,麟趾之庆自当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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