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陷在了一个步步惊心的巨大漩涡之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这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的杀机,比预想的更密不透风,更令人窒息。
想到此处,裴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他能护住宫门,能守住宫禁,却如何抵挡这来自血缘深处的、最亲密的恶意?
书阁内一时死寂,唯有炭盆里偶尔爆出轻微的声响。沉重凝滞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沉默间,洛昭寒的视线无意中飘向窗外——东宫前庭院落里,小皇孙正被乳母牵着,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风车,迎着傍晚的寒流小跑着,风车呼啦啦地转着。
小小的身影无忧无虑,在肃杀冬日的空旷庭院里显得格外单薄又明亮。
一瞬间,洛昭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皇孙。
两个字重重砸在心尖,如同巨石投入冰冷的深潭。
前世那沉重而悲伤的记忆碎片,被眼前这鲜活无辜的画面猛地撕开。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刻骨铭心的时间点——距离此刻不久之后,正是风雪严寒的深冬。就在这一年的腊月,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如恶魔般攫住了正宫太子妃。
宫中药石罔效,太医束手无策。
思绪如同失控的奔马,冲入那一片绝望的雪色。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垂死的华丽殿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沉沉的死气。锦缎堆叠的凤榻上,那个曾经雍容华贵、撑起大齐太子妃所有体面的女子,彼时已是形销骨立,面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而那时……
她模糊地记得,或者不如说深深地感应到——那濒死的母亲,最后的、全部的心力都系在了何处?系在了那个此刻还在无忧无虑玩着风车的稚子身上。
系在了她那唯一的、尚且年幼懵懂的孩子身上。
在生命流逝的最后几个昼夜,那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每当稍清醒片刻,便会死死地望向殿门的方向。焦灼地。望眼欲穿地。渴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哪怕只有一眼。
当那个被乳母抱到榻前的孩子,懵懂地伸出小手,试图去抚摸母亲冰冷枯瘦的面颊时……
洛昭寒的灵魂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无声的、来自那位母亲的悲鸣。那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那双枯竭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不舍、刻骨的悲伤和无穷尽的刻骨的牵挂。她拼尽全力,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发出声音。那声音必然是嘶哑而破碎的,微弱得几乎被殿外的风雪声吞没,却一定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向她的孩儿交代着什么——或许是简短的叮咛,或许是无法言说的遗愿,或许是如何在这冰冷吃人的深宫里活下去的嘱托。
一遍又一遍。殷殷切切。纵然气息断续,却锲而不舍。
直到连嘴唇颤抖的力气也失去,唯有那双凹陷的眼眸,依旧死死地、带着无尽不舍与千钧重托,粘附在那个茫然无知的孩子身上,似要将那单薄的小人儿烙印进自己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
那份沉重的、属于一个母亲在生死诀别时刻的无边牵挂与锥心之痛,隔着两世的时空迷雾,此刻仍如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烫在了洛昭寒的灵魂之上。
眼眶猛地一酸。
一阵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感同身受的悲痛瞬间冲垮了洛昭寒竭力维持的冷静。
眼前那片梅林的轮廓骤然变得模糊,窗纸上昏黄的烛火扭曲成一片晕黄的光斑。晶莹的泪意毫无征兆地涌上眼底,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死死抿住嘴唇,强行压抑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为了那个无辜卷入漩涡,即将失去母亲的皇孙,更为了那位此刻还浑然不知大限将至、在重重杀机中挣扎求存、心中唯有孩儿的太子妃。
裴寂原本沉浸在滔天怒火与深沉忧虑中的心神,被身旁极其细微、却骤然浓烈起来的悲伤气息猛地拉回。他惊觉洛昭寒的异样——只见她倔强地微仰着头,死死咬住下唇,细密的睫毛在不停颤抖,而那双眼眸中,早已蒙上了一层破碎的、令人心颤的水光。
那目光,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殿宇庭阁,落向了某个极其悲伤、极其沉重的所在。那份浓重的悲意和隐忍的哀恸,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了裴寂的心上。他瞬间意识到她心中所系为何,喉头亦是被猛地一堵,那翻腾的怒焰中,陡然添上了一份沉甸甸的窒息感。
两人默默相对,窗外夜风渐起。
书阁内的烛火轻轻摇曳着,在两人之间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那些被点破的阴谋算计,那些骤然清晰的暗箭明枪,那些关于郦妃的疑惧、关于睿王的图谋……依旧如同冰冷的铅云沉沉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然而,经过了方才一番抽丝剥茧的剖析,尤其是那一段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前世回溯——
两人心底的共识,从未如此明晰。
对手的心思与动向,不再完全隐于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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