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河西边境。
风声凄厉,卷着冰冷的沙砾,一下下抽打着卫青的大帐,发出沉闷的扑簌声。
帐内,灯火如豆。
卫青的身影如铁铸,被拉得极长,沉默地投在背后的舆图上,将灯火的光都压得暗淡了几分。
他刚刚看完了两份密报。
来自长安,八百里加急。
第一份,是阿姊卫子夫的亲笔。
“陛下赐婚夏侯颇与阳信。”
寥寥数字,像一把冰冷的刀,捅进了他的心脏。
婚期,四月十五。
信的末尾,只有一个字。
“等。”
等什么?
卫青的眉心死死拧成一个疙瘩。
他展开第二份密报,来自东方朔。
这一份,没有阿姊的克制。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烙进他的眼底。
红袖招。
圈套。
下药。
事败,撕衣,恶人先告状。
宣室殿,摇尾乞怜,求来一道赐婚的圣旨。
轰——!
卫青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面前那只用来暖胃的青铜酒爵,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坚硬的杯壁向内凹陷,扭曲,最后被他生生捏成一团丑陋的废铜。
“夏……侯……颇!”
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碎裂的齿缝间一个一个迸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无法遏制的烈焰从胸腔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双目尽赤。
点兵!
回京!
他要亲手!把那个猪狗不如的败类,一寸寸撕成碎片!
然而,脚步刚一迈出,他便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理智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是谁?
大汉,大司马大将军。
三十万大军的统帅。
他身后,是卫氏满门荣辱,是无数将士的性命前程。
擅离职守……形同谋逆。
这个罪名,能将阿姊,将去病,将整个卫家,瞬间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不是救她。
那是亲手将她,连同所有人一起,推进地狱。
巨大的愤怒和无力,像两只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窒息。
他身形剧烈一晃,重重跌坐回椅中,高大坚毅的身躯在烛光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
眼中的滔天怒火尽数褪去,只余下比永夜更深沉的寒意与杀机。
他抓过笔,在一张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一道密令。
“八百里加急,送交东方朔。”
他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剐出来的。
“让他放下手中一切,去查汝阴侯的封地!”
“我要夏侯颇,从他祖宗三代,到他贪下的每一文钱,犯下的每一桩罪孽,给我掘地三尺,全部挖出来!”
“每一笔烂账!我都要!”
既然战场的刀杀不了他。
那就用长安的笔,用朝堂的账本,用他自己的罪,把他活活钉死在耻辱柱上!
亲卫接过密令,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在帐外的无边风沙里。
*******
长安,汝阴侯府。
灯火辉煌,丝竹喧天。
夏侯颇身着崭新的侯爵礼服,满面红光,正端着酒杯,在宾客间穿梭。
“同喜,同喜!”他大笑着拍着一位宾客的肩膀,“待本侯与长公主完婚,必不忘诸位今日之贺!”
那张扬的姿态,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权倾朝野的未来。
长信殿的王桑与昭阳殿的李妍,竟也破天荒地联袂而至。
“恭喜汝阴侯了。”
王桑摇着团扇,笑意盈盈,话里却藏着钩子。
“能得长公主殿下如此‘青睐’,真是天大的福分。日后,可要常来我们宫里走动走动。”
李妍只是浅笑不语,那笑容却像在说:你,现在是我们的人了。
夏侯颇心领神会,笑得越发得意忘形。
宴席的角落,与这份喧嚣格格不入。
平阳侯曹襄独自坐着,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
他死死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眼前却一遍遍闪过另一个人的笑脸。
刘纁。
卫长公主,刘纁。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会软软糯糯叫他“襄哥哥”的姑娘。
心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又闷又痛。
一个身影端着酒杯,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落座。
“侯爷何故在此独饮?”
是李广利。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曹襄没理他,仰头又是一杯。
“唉,”李广利轻叹一声,压低了声音,“其实谁都看得出,平阳长公主对汝阴侯并无半分情意。”
“可如今,圣意已决。您嫡母要下嫁,日后这偌大的平阳侯府,连个当家主母都没有了。”
“侯爷为她烦心,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更低了。
“不过……我倒是听说,侯爷您今日真正烦心的,并非为您的嫡母。”
“而是那位……明艳动人,贵为陛下和皇后掌上明珠的,卫长公主殿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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