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渗过窗棂缝隙,在灵堂的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的湿痕。沈砚离去时撞开的门扉在穿堂风中兀自晃荡,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吱呀”声,如同垂死者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锦缎、书页、皮肉混合的怪异气味,辛辣而苦涩,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腑上。
云微依旧背对着那扇空荡的门,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怀中紧抱的半部《织经》残卷,边缘焦黑,滚烫的温度早已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素麻孝服,直抵心口。她听见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恨意如同冰冷的毒液,在她四肢百骸里奔流,烧灼着她的理智,却又在某个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灭顶的疲惫和空茫死死攫住。
他为什么要扑过来?为什么要徒手伸进火里?为什么……要用那种仿佛被剜了心肝的眼神看着她?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刚冒出头,就被她用更锋利的恨意狠狠斩断。不能想!他是仇人!是害死父兄的凶手!那本《织经》,他抢走的半部,定是觊觎云家丝路的秘密,觊觎父亲耗尽心血凝聚的财富与脉络!他做的一切,都带着肮脏的目的!
她猛地低下头,视线落在怀中残破的书卷上。深蓝色的绢面被火舌舔舐过,留下丑陋的焦黄卷曲。她颤抖着手指,试图抚平那些伤痕,却只捻下细碎的黑色灰烬。指尖翻动间,几张被撕扯得边缘参差的残页,夹在断裂的书脊处,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滑落,无声地飘向冰冷的地面。
其中一页,带着大片焦灼的痕迹,晃晃悠悠,打着旋儿,最终落在了她脚边那滩被沈砚衣摆带进来的泥泞雨水里。
泥水迅速洇湿了泛黄的纸张。
云微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那是一页普通的织造图样,绘着繁复的提花工艺,父亲用朱砂在一旁细细批注着经纬线的走向和张力要点。此刻,被泥水浸润的焦黑边缘之下,被火燎过、又被水浸透的纸面,竟隐隐约约显出了另一种墨迹!
不是父亲熟悉的苍劲朱砂,也不是《织经》原本的墨色。那是一种更浅淡、更流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笔锋的字迹,如同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悄然浮现。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她俯身,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颤抖,捻起了那张湿透的残页。
冰冷的泥水顺着纸角滴落。
被火燎过又被水洇开的焦痕之下,那些潜藏的墨迹,如同被无形的手唤醒,一点点清晰地勾勒出来——
**“三殿下钧鉴:云氏《织经》确为江南丝路命脉所在,内藏海防图残片线索,牵涉甚广。然云氏家主云嵩,性情刚直迂腐,拒不合作,欲借春闱宴密呈御前。其人深悉殿下与西夏往来事,留之必为大患。当断则断,迟则生变。沈砚顿首。”**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云微的眼底,穿透她的颅骨!
三殿下……钧鉴……海防图……云嵩……留之必为大患……当断则断……沈砚顿首……
“呃……嗬……”
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抽气猛地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她死死攥着那张残页,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几乎要将薄脆的纸张捏成齑粉!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晃动、旋转、崩塌!父亲书房里那场蹊跷的大火,那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军报文书……原来,不是意外!原来,这致命的告密信,就藏在她云家的命脉《织经》之中!藏在父亲日日摩挲、视若珍宝的书页夹层里!
是沈砚!是他亲手写的!是他将父亲推向了死路!
“当断则断……当断则断……” 云微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上,滋滋作响。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灵堂中央那口沉默的黑漆棺椁,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棺木,看到父亲死不瞑目的容颜。
“爹!您听见了吗?!您看见了吗?!” 她嘶喊出声,声音凄厉得如同啼血的杜鹃,在空旷冰冷的灵堂里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就是他!是那个您曾赞他‘少年英杰,可托付’的沈砚!是他亲手把刀递给了三皇子!是他把您…把您……”
“害死”两个字,如同千斤巨石,死死堵在喉咙口,噎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烈起伏,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狠狠撞在父亲冰冷的棺木边缘,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瞬间红了一片。
怀中的半部《织经》残卷和那张浸透泥水与真相的告密残页,一起跌落在地。
冰冷的棺木触感贴着额头,那寒意直透骨髓。她蜷缩着身体,额头抵着棺木,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水分仿佛都在刚才那场焚经的烈焰和此刻洞穿心脏的真相里被蒸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干涸痛楚,如同置身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焦土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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