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王十五年的深秋,凛冽的西风卷过营丘,撕扯着宫阙屋檐下垂悬的大铜铃。铃声带着金属摩擦的粗砺沉闷,间或尖锐如刀锋掠过,裹挟着冰冷的秋雨和枯叶残枝,狠狠掼在青石板铺就的丹墀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入骨的苍凉。
殿内更是幽暗,只在高大青铜灯奴顶端的数盏油脂灯摇曳着微弱光芒,勉强撕破殿内浓重的昏暗。灯油燃烧时丝丝轻响在这死寂之中被无限放大,混杂着老人艰难粗重的喘息。巨大的寝榻被厚重的帷幕层层包裹,恍若隔世,透不进一丝天光,唯有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肉体腐朽的气息在帷幔间弥漫交织,几乎凝结为有形的秽雾。齐国之主,姜姓吕氏,乙公得,正躺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气息如风中残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撕裂声。他苍老的眼眸吃力地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视线越过垂曳的素色帷幕边缘,试图捕捉宫室外萧瑟的景象——狂风呼啸着穿过巨大的庭园,刮在那些历经百年的苍松翠柏间,发出如鬼泣狼嚎般的幽咽。那风声,与他胸腔里滞涩的呼吸艰难地应和着。
他的长子,跪拜于榻前的公子吕慈母将额头紧紧贴住冰冷的地砖,凉意沿着眉心直刺颅底。鬓角已有数茎华发的王叔吕仲,立于其侧,亦是屏息垂首,静待着那随时可能降临的雷霆万钧之变。殿中侍奉的数名亲卫与内侍,仿佛泥塑木胎,深深敛藏于角落的阴影里,无人敢以视线直面那垂死的君王。
乙公的目光艰难地扫过跪在阴影里的吕慈母,最终停在吕仲身上,凝聚起残存的意志。
“太…弟…” 声音浑浊撕裂,被喉间不断涌上的痰涎堵得破碎模糊,如同来自另一个被重石压陷的黄泉世界,“齐国…重器…托付…重托…” 他枯槁的手指蜷缩着,试图抬起指向吕慈母的方向,每一次努力都带动着单薄被褥下的胸腔剧烈起伏。
“王兄放心!弟在此!” 吕仲声音哽咽,迅速躬身向前一步,宽厚的肩膀似乎想为君王挡去无形的重压。他紧握乙公那只曾挥斥方遒、此刻却已枯萎得只剩筋骨的手掌,仿佛要握住一缕飘忽游移的魂灵。“慈母勤勉恭顺,定可承继宗庙!”
乙公的眼睫费力眨动了一下,眼珠艰难地转向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慈…母…近前…”
年轻的公子被身侧老臣隐在阴影中的手肘微微一触,才骤然惊醒般抬起头。他脸色苍白如覆雪的土地,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在灯影里折射出惊惧的微光。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双膝交替移动向前,仿佛拖曳着千斤重物,直到额头重新伏在父亲榻前的冰冷地砖上。
“父亲…”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瞬间便被帷帐外呼啸不止的寒风彻底吞没。
乙公的瞳孔,那对曾映照齐鲁大地无数风云变幻的眸子,此刻已浑浊灰暗,竭力凝聚焦点。“君…位非乐…周礼难易…” 他的话语破碎异常,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挤出沉重的泥淖,“敬宗庙…畏鬼神…远…纪…虎狼…” 最后几个字眼用力过猛,他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咽喉,痛苦地挣扎了一下。
“儿臣…谨记…” 吕慈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他感到父亲的气息在剧烈波动。
“记…住…”乙公的嘴唇翕动,却再难成言。那只被吕仲握着的手突然一紧,指甲深陷入弟弟的皮肉之中。这突如其来近乎痉挛的力量,来自一个油尽灯枯的身躯,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回光返照。然后,凝聚全身气力的手指,骤然松弛、无力地垂落。眼睑缓缓合上,最后一丝残光如同游弋的微弱萤火,终于彻底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漆黑潮水中。喉间那声黏腻拖长的叹息,仿佛耗尽了整个山河的重量,最终化为死寂。
“父亲!”
吕慈母的失声恸哭冲破了帐内压抑至深的死寂,如裂帛撕心。他颤抖的身体向前扑去,伏在那已静止的躯体旁。
几乎在同一刹那,“当!当!当!”沉重、肃穆、充满末日终结回响的丧钟被撞击声,从宗庙最深沉的幽暗角落轰鸣而起,裹挟着秋日的肃杀寒风,穿透层层宫室椽瓦,沉重无比地拍打在营丘城中每一个庶民心头。那浑厚钟声悠长震颤,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沉重封棺的声响,撞得人肝胆俱裂。
王叔吕仲喉结剧烈滚动,强忍着巨大的悲恸与失落,他深吸了一口凝滞腐朽的空气,终于缓缓抬起头颅。脸庞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中,承载着国祚易主的分量。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扑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的侄子吕慈母,随即转向殿内如同凝固在阴影里的几位宗亲老臣与军卫统领。他的声音因极力压制悲痛而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可撼动的稳定,如同铁砧上落下的重锤:“国君…升遐!”他提高了音量,字句清晰、不容置疑地砸入每个人耳中,“扶嗣君——”
角落里肃立的几位甲胄森严的武将,身体如同被无形绳索瞬间拉扯紧绷,动作整齐划一,“锵”地一声齐响,膝盖沉重地撞击在地砖之上。他们俯身行礼,粗砺的额头触碰冰冷坚硬的地面,姿态里凝聚着无声的敬畏与宣誓般的沉重。内侍们如梦初醒地开始挪动,压抑的呜咽和脚步窸窣声打破了凝固的死寂,迅速而沉默地忙碌起来。白惨惨的素帷与垂幔,如同大片带着不祥预兆的阴云,被无声地抖开、垂落,开始在宽阔殿堂的梁柱间弥漫,遮掩住一切鲜亮的色彩,只留下天地间无尽的冰冷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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