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暑气像层黏黏的胶,粘得人浑身发沉。日头把丹房的瓦檐晒得发烫,连空气都泛着扭曲的光,走在院里像穿行在蒸腾的蒸笼里。丹房后的葡萄架爬满了紫珠,一串串垂着,像无数紫水晶串成的帘,沉甸甸的,把藤条都压得弯了腰。葡萄叶被晒得打卷,边缘泛着焦黄色,却仍拼命舒展着,织成片浓密的荫凉。蝉鸣在午后织成张密网,“知了——知了——”的声浪此起彼伏,网得空气都发烫,连风穿过葡萄叶都带着股热烘烘的响,吹在脸上像拂过暖炉的气。
玄元坐在架下的青石凳上,青石被晒得温热,却比屋里凉快些,带着股沁人的凉意从臀部往上窜。他指尖的光已能随意伸缩,最长时可触到丈外的竹篱,指尖的光像根银线,细得几乎看不见,轻轻搭在竹篱的枯草上,枯草竟似得了生机,微微动了动,枯槁的叶尖竟泛出丝极淡的绿;最短时只在指节间流转,像玩线的孩童,把线绕在指头上,一圈又一圈,光在皮肤上游走,留下淡淡的痕,像水漫过青石。
“该试试出神了。”尹喜从葡萄架后钻出来,手里捏着片葡萄叶,叶上的绒毛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他递来面水晶镜,镜身通透得像没有物事,只映着周遭的光影,连玄元丹田的金丹都在镜中若隐若现,能照见气脉如溪流般流转,紫的是金丹的光,白的是气血的流。“但记住,神出去了,得留个‘看门人’,别让家空了,被野东西占了去。就像你去田里干活,总得留个人在家看院,不然鸡鸭跑了,小偷来了,都不知道。”
玄元依言凝神,让金丹的一缕光顺着百会穴往上飘。那光像团轻烟,淡得几乎透明,穿过葡萄叶的缝隙时,被叶缝剪成细碎的光屑,像撒了把碎星,聚到半空又合成一团,在葡萄架上空悬着,像颗小小的月亮。他“看”到了院外的石阶,阶上的青苔正往外冒,嫩得像翡翠,每片苔叶上都顶着颗露珠,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红的、蓝的、紫的,像无数小彩虹在滚动;“听”到了山下的溪流,溪里的石斑鱼在吐泡,水泡破在水面的轻响都清晰可闻,“啵——啵——”的,像孩童在吹肥皂泡;“闻”到了药铺的药香,比往日浓了三分,还辨得出是甘草与陈皮的混合香,甘草的甜混着陈皮的苦,在鼻尖萦绕,像喝了口汤药,先苦后甘——这便是“身中之神能游于外”,身虽在架下,神却已游遍周遭,像把眼睛安在了天上,看得远,听得清,闻得真。
忽然,街上传来孩童的哭喊声,那哭声像根细针,尖尖的,刺得神念晃了晃,像水上的浮萍被石子砸中,荡开好大的涟漪,连悬在半空的光团都颤了颤,险些散开。玄元心头一紧,赶紧内观,见丹田的金丹还在稳稳转,紫光沉静,像个忠诚的看门人,守着气穴的门,纹丝不动,光团的震颤根本没影响到它分毫。他试着将神念往回牵,像拉着根无形的线,那光团便像被线拉着,“嗖”地落回百会穴,快得像流星坠地。周身顿时暖融融的,像晒了场好太阳,连葡萄叶的影子落在身上都带着暖意,刚才的紧张像被风吹散的烟,没了踪迹。
“这便是不迷。”尹喜用葡萄藤编着小篮,手指灵巧地穿梭,藤条在他手里听话得像线,弯的弯,直的直,很快就编出个圆圆的底。“神出去时,心还在腔子里,守着家。就像你出门做客,总得留把钥匙在家,不然回来时,门开不了,家也可能不是你的了。这‘看门人’就是你的本心,守住了它,神走得再远,也能找回来。”
八月桂香漫进丹房时,桂香浓得像化不开的蜜,从院外的桂树飘来,钻进窗棂,缠在书案上的书卷里,连字都带着股甜香。玄元的神念已能游到三里外的山神庙,神念飘得极稳,像坐在船上顺流而下,不晃不摇。他“站”在神像前,神像的泥胎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草绳,却仍透着股威严。看香客们跪拜,听他们许愿。有老农求风调雨顺,额头的皱纹里还沾着泥土,磕起头来“咚咚”响,像在敲自家的米缸;有妇人求家人平安,手里捏着块绣了一半的平安符,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光。神念却像隔着层琉璃,能照见一切,却不染半分,既不会跟着老农着急,也不会陪着妇人掉泪。
有个农妇哭着求子,穿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衫,额头磕在蒲团上,磕得“咚咚”响,蒲团都被磕出个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神念里竟浮出她丈夫在田里犁地的景象——那汉子正弯腰扶犁,脊梁骨像座弓着的桥,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淌,滴在地里,洇出小小的湿痕,犁铧翻起的土块里,还能看见蚯蚓在钻。玄元忽然懂了,这“通神”不是能知鬼神,能算祸福,是能透过表象见本真,见那农妇求子的背后,是夫妻二人勤恳耕耘的寻常日子,是汉子在田里流的汗,是农妇在家织的布,是烟火气里藏着的盼头。
十月霜降那日,晨霜白了竹篱,像落了场早雪,篱上的枯草都裹着层白,像披了件银衣。尹喜让他试着“出神化物”,手里拿着案上的枯枝,那枯枝是前几日从葡萄架上剪下的,枯得像段老炭,表皮皱巴巴的,一折就断,断口处露出干硬的木茬。“试着让它活过来,不是真活,是神念让它‘像’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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