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的药香混着秋日的桂花香,在晨露里漫得很远。玄元捧着那碗野茶,望着窗外虬结的老槐,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弟子想入山。”
尹喜正用竹筛晒茯苓片,听见这话,手底的动作没停,茯苓的白屑落在筛子上,像撒了层细雪。“想好了?”他转过身,晨光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面壁九年,可不是打坐那么简单。洞里没日月,没声响,日子久了,怕是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玄元点头。这几日他让阳神走遍了周遭村落,看够了炊烟里的人间烟火,也跟着感受过市集的喧闹、田埂的辛劳。可每次阳神归来,他总觉得心里有片空处,像幅画缺了最中心的那笔——那空处,得在极致的静里才能填满。
尹喜放下竹筛,取来一张泛黄的旧图,铺开在案上。图上画着云雾山的地形,用朱砂圈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是‘洗心洞’,在云雾山最深处,从前是你师爷清修的地方。”他指尖点着那圈朱砂,“洞壁是天然的白玉岩,光滑得像被水流洗了千年,能映出人影。洞外有株千年松,虬枝如盖,能挡风雨。”
三日后,尹喜陪着玄元往洗心洞去。山路越走越陡,到后来几乎没了路,全靠阳神在前头拨开荆棘。行至一处崖边,尹喜停下脚步:“从这往下走百丈,就是洗心洞。”他递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三年的干粮,还有几件换洗衣物。”
玄元接过布包,触到包底硬硬的,打开一看,是个蒲团,棉絮填得很实,边缘还绣着朵小小的灵芝,是尹喜的手艺。“每日卯时起,阳神出体绕山一周,熟悉天地气息;归来后便面壁静坐,观想天地之气从百窍入体,与阳神相融。”尹喜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料传过来,“九年期满,你自会明白该做什么。若中途想出来……”
“弟子不会。”玄元打断他,目光坚定。
尹喜笑了,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铜铃,挂在他腰间:“这是你小时候戴的长命铃,遇着危险便摇响,我自然会知。”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记住,洞里的静,不是死静。你得让阳神去‘听’——听松针落的声,听岩缝渗水的声,听风穿过松枝的声。那些声,才是天地在跟你说话。”
洗心洞比玄元想象的更小,仅容一人静坐。洞壁果然如尹喜所说,白得像玉,真能映出人影,连他鬓角的一根白发都看得清清楚楚。洞顶有个细缝,漏下一线天光,刚好落在他面前的石壁上,像支笔,随着日头移动在壁上画着无形的字。
头一年,最难熬的是静。
卯时的天光刚从洞顶漏下来,玄元便召出阳神,让它绕山一周。阳神穿过晨雾,带回松针的清苦、山涧的湿冷,甚至远处野兽走过的腥气。可等阳神归位,洞里重归寂静,那寂静便像潮水般涌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他坐在蒲团上,听着洞外的松涛“哗哗”响,总忍不住想让阳神再出去看看——哪怕只是去碰一碰洞外的苔藓。有次实在忍不住,阳神刚飘到洞口,他忽然想起尹喜的话,硬生生收了神念。法身返归时带着股躁气,撞得他眉心发麻,洞壁上映出的人影都晃了晃。
“静不是憋。”他对着洞壁上的影子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洞里显得格外陌生,“是看住自己的心。”
从此,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洞壁的纹路。那些纹路像天然的山水画,有的像奔流的河,有的像层叠的山,还有的像缠绕的云。他让神念跟着纹路走,像在解读一本无字的经。日子久了,竟真的忘了时间——有时觉得只坐了片刻,洞顶的天光已移到石壁尽头;有时觉得过了很久,天光却仿佛没动过。
第二年开春,洞外下了场桃花雪。雪花顺着洞顶的细缝飘进来,落在玄元的衣襟上,化成小小的水痕。他静坐时,忽然觉出些异样——阳神的脉动与他的心跳渐渐重合,有时甚至分不清哪是肉身的温热,哪是阳神的光晕。
一日午后,山雨骤至。雨水顺着岩缝渗进来,滴在石地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响。玄元的神念随着水滴起落,忽然“见”阳神的虚影伸出手,在半空接住了一滴雨。那瞬间,他肉身手背竟也泛起同样的冰凉,连雨滴在“掌心”炸开的细微触感,都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他对着洞壁笑了,声音比从前沉稳了许多,“阳神与肉身,原是一体两面。”
自那以后,他不再刻意区分“我”与“阳神”。阳神出体时,他觉自己如鸟翔空;阳神归位时,他感天地如在怀中。洞壁上的影子也渐渐变了,有时映出的是他静坐的模样,有时映出的是阳神在山间穿行的虚影,到后来,两个影子竟慢慢重叠,分不清谁是谁。
第五年,玄元已能让阳神融入山风。法身化作一道微光,随着气流在林间穿梭,神念所及,连松籽落地时砸在腐叶上的“噗”声,都能“听”得分明。有次阳神随山风掠过一片竹林,他甚至能“闻”出哪根竹枝藏着冬笋,哪片竹叶生了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