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橘红的夕光透过社区学堂的老式玻璃窗,斜斜地切割在讲台前。王秀芹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却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灰色薄呢外套,仿佛也浸润了一层旧时光的暖意。台下空椅寂寂,白日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追逐嬉闹的脚步声早已散尽,只余下一室清冷与浮尘在斜阳的光柱里无声游弋。她下意识地抬起微颤的手,轻轻拂过木质讲台冰凉的边缘——那上面深浅不一的刻痕,是岁月,也是她漂泊半生后终于寻得的锚点。
“王老师?” 略带迟疑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王秀芹倏然回神。社区主任老陈的身影立在门框的阴影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郑重与小心翼翼的复杂神情。他身后跟着区教育局那位姓林的年轻女干事,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的、暗红色绒面的硬质纸盒,像捧着某种庄严的圣物。
“陈主任?林干事?这么晚了……” 王秀芹有些意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林干事手中的那个红盒子攫住。
老陈几步上前,脸上堆起由衷的笑意,皱纹里都漾着喜气:“好事!天大的好事,王老师!” 他搓着手,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那份激动,“教育局的领导们,经过慎重考察和研究,一致认为您在咱们社区学堂的贡献,那是有目共睹!孩子们爱听您讲课,家长们信任您的人品,您这‘银龄讲学’的模范作用,简直立了个标杆!” 他侧身,示意林干事上前。
林干事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微笑,眼神里却透着真诚的敬意。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红绒面的盒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开启一个尘封的秘密。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本装帧考究的聘书。封面是厚重的深红,烫金的隶书大字在暮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光芒——“终身讲师聘书”。
“王秀芹老师,” 林干事的声音清晰而郑重,“经西城区教育局研究决定,兹聘请您为我区‘社区教育终身荣誉讲师’。特颁此证,以彰师德,永励后学。”
“终身…讲师?” 王秀芹喃喃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投入心湖,激起汹涌的波澜。她下意识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去触碰那本聘书。指尖传来红绒布温厚柔韧的触感,细腻得如同初生婴儿的皮肤。烫金的字迹微微凸起,摩挲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实感。
她双手接过聘书,那沉甸甸的分量几乎让她臂弯一沉。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雪白的内页上,是墨色淋漓的正式聘文,下方盖着鲜红醒目的教育局钢印。目光落在聘书编号上——“2013-001”。这个“001”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她心中所有的犹疑、卑微和过往的阴霾。这是起点,是她新生的序章,更是对她迟暮之年价值最郑重的确认。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视野瞬间模糊了。她慌忙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珠,终究还是挣脱了束缚,“啪嗒”一声,砸落在聘书那庄重的编号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谢谢……谢谢组织信任……”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成调,只能死死攥紧聘书,仿佛抓住的是溺水多年后终于触到的一根浮木。
老陈和林干事默契地没有打扰,只是温和地笑着,眼神里充满理解。片刻后,他们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教室的门,将这方小小的空间和巨大的情绪,完整地留给了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当门扉合拢的轻响传来,王秀芹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她抱着聘书,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缓缓地、踉跄地走到窗边的旧木椅旁坐下。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沉入靛蓝,远处楼宇的灯火次第点亮,像散落人间的星辰。她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个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的老人手机,屏幕很小,按键上的数字也已模糊。她摸索着,极其笨拙地按下一串长长的国际号码——那是李长庚通过儿子李玄策辗转留给她的,一个通往遥远彼岸的密码。
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击在她脆弱的心弦上。终于,电话被接通了。
“喂?” 一个苍老却依旧清晰、带着太平洋彼岸湿冷气息的声音传来,是李长庚。
“长庚……” 王秀芹只唤出这两个字,喉咙便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后面的话全都化作了汹涌的呜咽,顺着电流汹涌而去。
“秀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长庚的声音立刻绷紧了,透出真切的焦急。隔着千山万水,王秀芹仿佛能看到他瞬间挺直的脊背和骤然拧紧的眉头。
“没……没事……是好事……” 王秀芹拼命吸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激动,眼泪却流得更凶,“教育局……给我发聘书了……终身讲师……”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浸泡在泪水中,“是‘001’号……第一个……”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王秀芹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以及李长庚压抑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半晌,他的声音才再度响起,那惯有的冷静理智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沉的感慨:“好……真好……秀芹,这是你应得的。这些年,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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