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之上,那个墨色字迹带来的刺痛感,正随着每一次心跳,如针尖般扎入经络,向四肢百骸蔓延。
指尖微颤时,仿佛有寒流自脊背攀爬而上,皮肤泛起细密的栗。
那夜之后,林昭然的咳血虽止,但安宁却离她远去。
每至更深漏尽,万籁俱寂,她阖眼便会坠入同一个梦境。
梦中,青衫女子依旧背对着她,立于一片虚无之中,四周无风无光,唯有一支笔在无声划动,似蘸着她的心血,在无形的纸上缓缓书写。
笔锋过处,魂魄震颤,如遭雷击;那两个字已然清晰——明堂。
“明堂”,天子布政之宫。
这两个字,如两座黑铁铸就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压得她呼吸微滞。
她甚至能听见胸腔内血液奔涌的声音,像暗河在地底咆哮。
镇压,还是吸纳?
林昭然猛然睁眼,窗外的天光恰好刺破黎明,一线微白斜切入屋,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晨风自窗隙钻入,带着露水的湿意拂过面颊,凉得她一个激灵。
她明白了沈砚之的困境,也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这不再是简单的敌我,而是一场关于“势”的博弈——无声之浪,可覆千钧。
她唤来韩霁,声音因整夜未眠而有些沙哑,像枯叶摩擦石阶,但眼神却清亮如冰,映着烛火也不曾动摇:“他们怕我们吵,我们便静给他们看。”
韩霁一怔,尚未明白其中深意。
“传我的话,”林昭然语速平稳,条理分明,指尖轻轻敲击案角,节奏如更漏滴答,“即日起,各坊的‘无座讲台’暂停七日。但,另起‘静诵’之仪。”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潭水,确保韩霁能记住每一个细节:“每日卯时,凡我等同道,不论男女老幼,皆可自携一烛,于就近的井栏、桥头、窑口静立。不必言语,不必歌唱,只需面向皇城方向,静默三刻。三刻之后,自行散去,照常营生。”
首日,西市的井栏边,应者寥寥,不过三十余人。
烛火在晨风中摇曳,像随时会熄灭的星子,火苗忽左忽右,映得人脸明明灭灭。
有人裹紧粗布衣裳,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薄雾。
韩霁回报时,面带忧色,指尖不自觉地搓着袖口磨损的布边。
林昭然却只是淡淡一笑,唇角微扬,如雪峰初融:“种子已经埋下,只需等待。”
第二日,人数过百。
第三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韩霁便脚步匆匆地赶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呼吸急促,带着霜气:“今日……今日城中各处静诵者,已逾千人!西市桥头、北坊窑口,甚至连一些高门府邸的婢女家丁,都趁着倒夜香的功夫,偷溜出后门,在僻静的巷口,朝着皇城的方向跪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哽咽:“程知微大人亲自带人巡查,在北市见到一位老儒生,闭目立于人群之中,满面泪痕。程大人上前低声相询:‘先生何悲?’那老儒睁开眼,摇了摇头,答:‘非悲,是愧。吾读了一辈子《礼》,今日方知,礼,在万民低头之时。’”
林昭然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抚过桌上一卷《南华经》,纸页粗糙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墨香淡淡,混着灯芯燃烧的微焦气息。
一旁侍立的守拙先生适时开口,声音苍老而沉稳,如古井投石:“先生此法,暗合前朝‘静议’之道。史载,前朝有贤臣遭忌,门生故旧不敢声援,便每日于朝门外静立。三日不语,而朝野震动,胜于万言。因静者,心最明,行最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洪亮的声音。”
“静非退,是蓄;默非怯,是压。”林昭然为守拙的话做了注脚,语毕,指尖在案上轻点三下,仿佛敲响三更鼓。
她看向韩霁:“将这三日各处静诵的人数、情状,录成一份《静诵录》,不必详尽,但求真实。一式三份,分别送入太学书库、工部案房、礼部外档。”
“如何送?”韩霁问。
“不署名,不附言,只寻常公文往来之机,夹入其中即可。”林昭-然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弧,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像暗火将燃,“他们既然想‘纳之’,我便给他们一份无法忽视的卷宗。”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
青铜鹤灯吐着微光,香炉中沉水香燃至将尽,余烟如丝,缠绕梁柱。
沈砚之已经连续三日,在晨起时收到孙奉关于城中异动的呈报。
“首辅大人,今日已是第三日。城中百姓卯时静立,不聚不散,不言不闹,日出即返,秋毫无犯。京兆府与巡城司皆言,无法可依,无理可据。”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便匆匆求见,神色惶急,袍角沾着晨露,靴底在金砖上留下浅痕:“首辅!此举虽非聚众,却胜似聚众!民心若此,恐生大变啊!恳请首辅大人即刻下令,加以驱散!”
沈砚之久久未语,他摩挲着案上的朱笔,笔杆温润,却压得他指尖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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