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风声紧了,可紫宸宫的雷声却迟迟未落。
林昭然独坐于城南破庙的佛龛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旁冰冷的石基。
庙宇倾颓,梁柱斑驳,蛛网在残破的窗棂间随风轻颤,一缕微光从瓦缝斜漏而下,映在她眉心,如一道未燃尽的火痕。
檐角铁马轻响,断续如梦呓,与远处坊鼓的余音遥遥相和。
她指尖触到石基上一道裂痕,粗糙如枯树皮,仿佛这庙宇也在无声诉说岁月的重压。
一连三日,官府只派人取走了那块空心砖,却无一道查封西市心典碑的明令。
满城风雨,却只悬在半空,这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测——沈砚之在权衡。
这位年轻的宰辅,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铁腕,他的心中尚存一丝对民意的忌惮。
而忌惮,便是最好的缝隙。
“守拙,”她轻声唤道,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庙中尘埃。
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者睁开双眼,目光清明如古井无波。
“小姐。”
“我问你,前朝修‘石经补义’,天下儒生共襄盛举,成书之时,可有什么特殊的仪典?”
守拙略一思索,沉声道:“确有。贞和皇帝为彰显文治,命参与补义的儒臣于深夜点燃松木火炬,环绕石经,亲自拓印首版,称‘火照天心’,意为此乃上应天心之举。”
火照天心。
林昭然的眼中亮起一抹光,比窗外透进的日光更灼人。
那光在她瞳中跳跃,如同将燃未燃的星火,带着温度与重量。
她指尖微微蜷起,触到石基上残留的夜寒,却仿佛握住了某种炽热的可能。
她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好一个‘火照天心’。”
她转向一旁正在擦拭长剑的韩霁:“传我的令,告知各坊联络之人,七日之后,子时,西市心典碑前,共举火照拓印。告诉他们,不必人人到场,每坊有十人足矣,但火炬务必备足百份。我们要的不是人海,是火海。”
韩霁握剑的手一顿,剑刃在灯下泛出冷光,映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奋:“就叫‘火照天心’?”
“不,”林昭然缓缓摇头,声音如风过松林,“前朝是官火照官碑,是君王恩典。今日,我们要用民火,照官眼。”
她又看向正在整理书卷的柳明漪:“明漪,你的绣工冠绝京城。七日之内,我要你绣一百幅‘火照图’,不必精细,但求神韵。就绣万家灯火汇聚,百姓老幼持炬,映照碑文之景。”
柳明漪抬起头,指尖还捻着丝线,不解地问:“绣图何用?”
“赠人。”林昭然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声音轻如耳语,“暗中赠予御史台洒扫的仆役,太学里送饭的斋夫,还有……那些时常出入政事堂的小吏。让他们瞧瞧,也让他们背后的主子们瞧瞧,民心是何模样。”
七日后的子时,夜色如墨,浓得仿佛能滴落。
程知微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袍,将官帽留在府中,只身混入西市的人潮。
作为御史台的官员,他接到的密令是监视并记录此次“聚众滋事”的头目与规模,为后续的抓捕提供铁证。
可他的脚步,却比铅还重。
西市早已宵禁,此刻却亮如白昼。
何止百人?
放眼望去,老者、壮丁、妇人、甚至还有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垂髫小童,黑压压地站满了碑前的空地,人人手中都擎着一支熊熊燃烧的松木火炬。
火星噼啪作响,炸裂声此起彼伏,松脂的浓香混杂着人气的热浪,扑面而来,烫得人脸颊发麻。
夜风掠过,火光如海浪般起伏,映得坊墙斑驳如金鳞,屋檐下的瓦当仿佛也燃起了幽光。
韩霁站在人群中央,立于一块垫高的石板上。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亲手将一张巨大的拓纸覆上碑面,以毡包细细捶拓。
锤声沉稳,一下一下,如心跳,如钟鼓,穿透火焰的喧嚣。
火光映照下,那新刻的“学不分男女,有教无类”八个字,仿佛被烙印在夜空中,每一个笔画都流淌着金色的光,仿佛有生命般在碑上呼吸。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稚嫩的童声响起,诵读的正是那本搅动满城风雨的《童蒙新义》。
很快,百人、千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坊巷间回荡,压过了火焰的爆裂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声浪如潮,拍打在程知微的胸膛上,他感到衣襟下的心跳与那诵读声共振。
“圣人之道,非束高阁;百姓日用,即是真知……”
程知微觉得袖中那本孙奉悄悄还给他的《飞言录》正微微发烫,仿佛藏了一粒未熄的火星。
他想起数日前,这位政事堂的同僚将书卷递给他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沈相问我,若民心可为法典,我辈”
何以为官?
程知微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佝偻着背的老儒生,眼中含泪,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着自家的火炬,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指尖微微颤抖,火光在他皱纹间跳跃,如同岁月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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