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抱着孩子的妇人,正一字一句地教孩子认读碑文,孩子的小手贴在碑上,触感温热,仿佛那石碑也有了心跳。
那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质朴面孔,没有狂热,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
他们不是乱民。他们是在行一场盛大的祭礼。
他终是无法再旁观下去。
他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向前,从一个年轻人手中接过一支尚未点燃的火炬,在韩霁高举的拓印火炬上引燃。
火光“腾”地一下亮起,照亮了他自己带来的那份《童蒙新义》拓本,纸页边缘被火舌舔过,泛起焦黄,却更显字字如金。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看向这个主动走入光中的陌生人。
程知微深吸一口气,用他此生最清晰、最洪亮的声音,朗声读出碑文的另一段:
“师道之立,在于传薪。薪火之传,独立于权门之外,不因富贵而增,不因贫贱而减!”
“师道独立,不附权门!”
声音在火光中传递,如钟磬之鸣,如天降纶音。
万籁俱寂,唯有火光与人心,在此刻交相辉映。
同一时刻,紫宸宫东侧的政事堂内,灯火通明。
沈砚之面无表情地听着来自西市的密报。
“万人举火,照碑拓文,自称……‘火照天心’?”他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听不出喜怒。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他眉宇间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孙奉躬身立于一旁,将一幅刚从宫中杂役手里得来的绣品呈了上去。
“相爷,这是从太学斋夫处截获的‘火照图’。”
沈砚之展开那幅略显粗糙的绣图。
针脚虽不甚精妙,但画中意境却呼之欲出:无数豆大的火光汇成星河,环绕着一座石碑,百姓的面容模糊不清,但那份肃穆与虔诚,却透过丝线,直刺眼底。
火光在他们头顶,竟如同一顶顶冕冠。
他指尖抚过绣线,触感微糙,却仿佛摸到了那场火海的温度。
他凝视了许久,久到烛火都剪了一次灯花,才忽然开口:“前朝‘石经补义’成书那夜,……可有万人举火?”
孙奉垂首,声音平稳:“史载,贞和帝许天下儒生入京观礼,‘万民执炬,照碑三日,光耀洛阳’。”
“呵,”沈砚之发出一声冷笑,“今人仿古,仿的是那份诚心,还是借古讽今的挑衅?”
孙奉的头埋得更低了:“相爷,若古礼本就如此,今人仿之,何罪之有?”
沈砚之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只道:“去,将《前朝礼典》取来。”
书很快取到。
沈砚之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页泛黄的故纸,最终停在了“民祀”一篇。
八个古拙的篆字映入眼帘,令他的指尖微微一颤。
“火以通神,光以明道。”
破庙之内,林昭然听完了韩霁带回的全部消息,包括那位不知名的青袍书生石破天惊的朗读。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遥望京城方向那片尚未完全散尽的、微红的夜空。
夜风拂面,带着远方火场残留的松香与灰烬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如一声低语。
民心如火,一旦点燃,便再不可逆。
“成了。”她轻声说。
她回过身,目光清亮如洗。
“韩霁,再印三百册《童蒙新义》。每一册书中,都夹入一缕今夜火炬燃尽的松灰。”
韩霁不解:“这是为何?”
“告诉得书之人,此灰燃自民火,可护真言不灭。”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又转向守拙:“先生,《礼失求诸野》的最后一卷,可以抄录了。抄完后,制成新的‘典砖’,不必再埋,托相熟的僧侣,一路南下,送去江南的各大书院。”
守拙的笔一顿,抬眼看她。
林昭然目光悠远:“告诉他们,火种南行,不求速成,但求不灭。”
程知微回到家时,已是五更天。
推开院门,他看到妻子竟还未睡,正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将一幅“火照图”绣在门帘上。
烛光摇曳,映得她指尖微红,丝线在布上穿梭,如同织就一场未熄的梦。
不远处的书案边,他年仅七岁的女儿手执毛笔,正就着灯光,在沙盘上一遍遍地默写着什么。
他走近一看,沙盘上是五个稚嫩却有力的字:师道重于官。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快步走进书房,取出那本《飞言录》,饱蘸浓墨,在空白的纸页上奋笔疾书:
“庚子夜,西市火光如昼。此火,非照碑,乃照心;此光,非照今,乃照后世。万民所向,即为道之所存。我若再默,便是与道为敌,是为共罪。”
笔落,窗外的天际,那片火烧云般的红光仍未彻底熄灭。
远处,依稀还有零星的百姓手持燃尽的火炬,如流动的星河,缓缓而行。
政事堂内,沈砚之独坐,案头堆满了来自京城各处的密报,每一份都提到了那场“火照”盛况。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孙奉。”
“臣在。”
“去,把井栏下起出的那块‘典砖’取来。”
刻着“破帷者”字样的砖石被恭敬地放在案上,砖壁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火炬的熏痕,如同人体的脉络。
沈砚之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刻痕,低声自语,像是在问孙奉,又像是在问自己:
“火从井栏起,一路烧到了宫墙之下……我若此刻下令扑灭,灭的是一场火,还是一片心?”
孙奉垂手侍立,用极轻的声音回答:“相爷,火自人心而出。强行扑灭,火星四溅,只会引来燎原之怨。善加引导,聚火为炉,或可成调和鼎鼐之治。”
沈砚之缓缓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久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提起朱笔,在一份奏报的空白处,写下了他登上宰辅之位后,第一道并非压制性的旨意:
“西市心典碑‘补遗讲学’一事,暂准存续,待礼制院参议定论。”
旨意写就,墨迹未干。
他却没有立刻钤印下发,而是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远处天边那抹被万人火光映亮的、如同朝霞初染的夜空。
林昭然的名字在他舌尖滚过,无声无息。
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www.2yq.org)破帷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