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寒气便已透过破庙的门缝,如无形的针刺入肌骨。
林昭然早已起身,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将发髻一丝不苟地挽起,插上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
她的动作沉稳而从容,仿佛今日要去的并非龙潭虎穴,而是一场寻常的讲学。
韩霁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木匣,眉宇间的忧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知道,这木匣里装的,是林昭然押上的另一半身家性命。
当林昭然再次踏入明堂的门槛时,殿内压抑的寂静瞬间被她一人的脚步声打破。
所有人的目光,或轻蔑,或审视,或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尽数汇集于她身上。
她视若无睹,目光径直投向高悬于殿堂正中的那张白麻纸。
昨日她亲手写下的“教化之权,谁可执之?”八个大字依旧墨色分明,只是周围已如生出无数藤壶的礁石,被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条。
“礼由上出,岂容下议?”是御史台刘大人的笔迹,笔锋锐利,一如他昨日的言辞。
“师承正统,非野学可代。”出自国子监祭酒之手,字迹方正,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更多的,则是各种引经据典的批驳,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一个女子竟敢叩问圣人之道的讥讽与震怒。
这些纸条将她的八个字团团围住,像一群叫嚣的卫道者,试图用唾沫淹没那振聋发聩的提问。
林昭然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她走到殿中,朝韩霁递了个眼色。
韩霁会意,上前一步,将怀中木匣“哐当”一声置于冰冷的地砖之上,开启了匣盖。
满殿官员的目光,瞬间从那张白麻纸转移到这个突兀的木匣上。
匣内没有金银,没有书画,只有一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卷,纸质粗糙泛黄,墨迹也深浅不一,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
足有百份之多。
“这是什么?”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冷声问道。
林昭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匣中取出一份抄本,缓缓展开。
那上面的字迹娟秀稚嫩,却一笔一划都写得极为认真。
“学生乃城西绣坊女工,年十有三,日入三钱。闻先生讲《论语》,方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学生不求闻达,只求为身旁姐妹立一隅之地,可乎?”
她放下这份,又拿起另一份,这份的字迹则遒劲有力,带着一股不甘。
“在下乃落第秀才,家贫,无缘再入官学。偶听先生破庙讲学,解‘有教无类’四字,如闻天音。若教化无类,为何功名之路却有万般门槛?”
一份,又一份。
匣中百份抄本,皆是过去数年间,听过她补遗讲的女童、寒士、商贩、走卒们,对“教化之权”这一策问,用他们最朴素的语言写下的“试答”。
“诸位大人,”林昭然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昨日我问,教化之权,谁可执之?今日,我带来了答案。此非我一人之答,乃万民共答。”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明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一池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深潭。
与此同时,隔着一道宫墙的皇史宬内,光线昏暗,唯有书册的霉香与墨香交织在空气里。
程知微正襟危坐于一张高大的案几后,耳边贴着一个精巧的铜制听管,管子的另一头,通过预设的宫内秘道,正连着明堂的梁柱。
他手下的狼毫笔在《起居注》的副册上疾走,将明堂内的对辩一字不落地录下。
当听到林昭然引述那名女工的答卷时,程知微的笔尖猛地一顿。
他反复咀嚼着那句“妾读《论语》,非为取仕,只为知‘己欲立而而立人’。若此理可教万人,何独不可教我?”,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
他为官多年,日日记录经筵讲学、朝会奏对,听过太多引经据典的宏论,却从未有一句话,像此刻这般,如此质朴,又如此深刻地撼动他的心弦。
他深吸一口气,翻到一页空白的册页,郑重地将那句话抄录于页眉之上。
而后,他在一旁落笔题曰:“女子之思,不输经筵。”
写下这八个字,程知微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作为史官,私录与史笔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今日他将此句、此评录入副册,便意味着他已做出了选择。
这不再是他个人的感触,而是他作为一个史官,为后世留下的一笔印记。
或许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但若连这样的声音都不能被记录,那他手中的这支笔,与那些粉饰太平的刀笔吏又有何异?
明堂之内,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为猛烈的爆发。
一名须发花白的宗正寺卿猛地跨出一步,指着林昭然厉声喝道:“一派胡言!你引些愚夫愚妇的只言片语,在此淆乱视听,不过是借民答以掩你自身之虚!我来问你,你可有进士功名?你可曾入国子监,得名师正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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