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木匣的铜锁扣上时,东方的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林昭然的指尖还抵在冰凉的锁扣上,晨雾漫进庙门,沾湿了她青布直裰的下摆,布料贴着脚踝微微发沉,像裹了一层薄霜。
雾气钻进鼻腔,带着草木腐叶与湿土的微腥,远处山雀扑翅掠过檐角,留下一串清冷的鸣叫。
程知微搓了搓冻红的手,指节泛白,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细缕,正要说“该去歇会儿了”,却见阿阮忽然抬起头。
盲女的眼睫在晨光里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惊醒的蝶,那光虽不入她眼,却顺着皮肤渗进心脉,像一缕温热的呼吸拂过眉梢。
“题尚未定。”
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却让整间破庙的空气骤然凝住——连风都停在梁上,不敢惊扰这将燃未燃的火种。
柳明漪的绣针“叮”地掉在案上,金属撞击木纹的脆响在寂静中荡开;程知微刚喝到嘴边的冷茶全呛进喉咙,苦涩顺着气管烧下去,引得他连连咳嗽;林昭然的手指在锁扣上蜷起,铜冷如蛇鳞,而掌心竟又泛起灼痛——三日前她亲手烧了学宫外那些刻着“女子不得入塾”的木牌,火焰舔舐木纹时噼啪作响,焦臭混着松脂味钻入肺腑,此刻那痛竟如余烬复燃,顺着血脉爬上来。
阿阮摸索着抓住烛台。
她的指尖扫过燃尽的烛芯,灰白残芯轻触皮肤,像枯叶擦过手背;余温透过陶土传来,微弱却执拗,如同冬眠将醒的虫,蛰伏在灰烬之下。
“火未烬,题未成。真正的策问,该从今晚的光与影里生出来。”
林昭然忽然想起昨夜阿阮抚过考卷的模样,那些纸页在她指下不是死物,倒像有血有肉的孩子——指尖划过纸面,能触到字句的呼吸,听见墨痕在暗处低语。
她松开锁扣,弯腰拾起柳明漪的绣针别在发间,算作无声的应许:“熄了灯吧。”
庙内的烛火次第熄灭,灯芯“噼啪”轻爆,青烟袅袅盘旋,像魂魄升天;只剩阿阮面前那盏还亮着,烛泪层层堆叠,如凝固的琥珀。
昏黄的光在众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程知微的喉结动了动,率先开口:“上个月在苏州,我见个老秀才蹲在书驿外哭。他儿子被州学赶出来,就因为交不起束修。他说……他说当年他爹用半袋米换了本《论语》,藏在房梁上,夜里拿火折子照着抄,纸页都被火星子烧出洞。”他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木刺扎进指腹也不觉痛,“那洞啊,像极了学规里那些‘禁’字。”
柳明漪摸出块绣帕,帕子上是未完工的灰蝶,翅尖还沾着墨渍,指尖抚过时留下淡淡墨香;她声音轻下去:“我表姐在绣坊当差,上个月偷偷教小丫头们认‘日’‘月’二字。被掌事发现,帕子全撕了,说‘绣娘的手该穿针,不是握笔’。小丫头们躲在染坊哭,眼泪把靛蓝染缸都搅浑了。”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痛感让她清醒,“可她们哭完又来找我,说‘阿姊,明天教我们认“星”好不好?
’”
阿阮的手指在纸上轻轻划动,像在抚过那些未说出口的字,纸面微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摩挲着无数被压住的声。
林昭然望着跳动的烛火,火焰在瞳孔中摇曳,忽明忽暗,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被赶出学馆的盲童——孩子攥着她的衣角问:“先生,我看不见字,可字能看见我吗?”此刻火光里,她分明又听见了那声带着鼻音的“能吗”,像一粒火星落在耳膜上。
“够了。”阿阮突然出声,指尖重重按在纸页上,指节发白,“教化之本,在禁其言,抑在启其问?”
庙外的晨钟恰在此时撞响,钟声浑厚,裹着雾霭涌进来,震得窗纸微微发颤;余音在梁间盘旋,久久不散,像一声沉沉的叩问。
林昭然接过阿阮递来的纸,墨迹未干,还带着阿阮指尖的温度,微温如春水初融;七个字,每个都像钉进木梁的楔子——她忽然明白阿阮为何要等烛烬,那些被烧碎的字、被撕烂的帕、被赶走的孩子,原来都藏在将熄未熄的火光里,要等有人把它们捞出来,晒在考题上。
“我这就去誊录。”程知微抓过纸笔,袖口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桌上洇开,倒像幅未干的地图,边缘毛糙,如同命运的裂痕,“抄十份,混在礼部旧档里,往世家书房和国子监各送一份。他们若疑是昭然所拟,只当是羞辱,可这‘火焚书’三字……”他的笔尖顿住,抬头时眼里有光,“他们人人都在火里烤着,照见的都是自己影子。”
林昭然没拦他。
她望着程知微跑出门的背影,晨雾里他的青衫像片飘起来的叶——她早该想到,真正的“关节”从来不在考卷上,在人心的褶皱里。
三日后的黄昏,孙奉掀帘进了沈砚之的书房。
首辅正对着案头那份“泄露”的考题,烛火在他眉间投下阴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孙奉刚要说话,却见沈砚之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纸页:“这题,比礼部拟的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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