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音大典当日,日头高悬,县衙广场上人山人海。
红毡铺地,金线绣边,三丈高台巍然矗立,仿佛要将整个杏花村的“野俗之音”踩在脚下。
楚元清端坐首席,一袭青玉长袍,腰佩象牙琴牌,身后两列乐官手持古琴瑟箫,身侧更是陈列着数十卷泛黄典籍——《雅乐正源》《礼乐纲要》《声律考异》,卷卷朱批如血,俨然一副道统执掌者的姿态。
“今日正音,非为争曲,实为正心。”他声音清冷,字字如冰珠落地,“涤荡淫声,重振礼乐,方能安民心、固社稷!”
百姓屏息,差役挺胸,连风都仿佛不敢乱吹。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道素色身影缓步登台。
苏晚晴来了。
她未着华服,一身粗布蓝裙,发间只一支铜簪,却走得笔直如松,目光扫过全场,不卑不亢。
身后跟着一队村妇,人人手捧陶罐、竹板、筛箩,脸上不见怯意,反倒神采飞扬,像是赴一场丰收的宴。
台下顿时嗡嗡作响。
“那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来跟南音大师对峙?”
“听说是农信坊主理人,那个会酿酒、种稻、还能让地唱歌的女人……”
“看她们拿的啥?锅碗瓢盆也能当乐器?”
楚元清冷笑一声:“苏氏女,你带这等俚俗之人登台,莫非是要演一出《乞儿闹市》?”
苏晚晴不答,只是轻轻抬手。
鼓儿词老艺人拄着拐杖,颤巍巍走上前来,破嗓一开,却是中气十足:
“酱坛冒泡像星斗,犁沟翻土如五线谱,谁说泥腿子不懂宫商角徵羽?春种一粒谷,秋收千钟粟;手搓一把泥,也能塑出黄钟大吕!”
歌声粗犷豪迈,带着泥土的腥香与酒曲的醇厚,像一阵野风刮过人群。
起初有人愣住,随即哄堂大笑,拍手叫好。
连几个站岗的差役都忍不住跟着打起拍子,脚尖在地上磕出节奏。
楚元清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扶手:“住口!此等俚语村谣,污耳乱神,岂配称‘乐’?!”
他回头厉喝:“奏《清平调》——以正雅音!”
琴师领命,指尖拂过七弦,悠扬清越的《清平调》瞬间流淌而出,如溪水洗尘,似月照寒潭,果然是教化天下的正统之音。
可就在第一个音符落下的刹那——
苏晚晴不动声色,右脚轻轻一踩。
“嗡——”
地底猛然传来一阵低沉震鸣,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地下行进。
那琴音尚未飘远,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放大,层层叠叠回荡开来,连高台都微微晃动!
茶盏倾倒,书卷飞散,楚元清身形一晃,险些从椅上跌下。
全场哗然。
“怎么回事?地震了?”
“不是!是我家昨夜也这样!锅碗瓢盆自己响了一宿!”
“我家磨坊的梁柱半夜嗡嗡震,吓死人了!”
苏晚晴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喧哗:“大师可知,我村每户地基之下,皆嵌有调音陶瓮,连着地下铜管网络?您弹的是礼乐,扰的可是百户人家的眠床。”
她眸光微闪,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叫——地脉共鸣。”
楚元清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她:“你……你在全村布阵?”
“不是阵,是生活。”苏晚晴淡淡道,“我们舂米有节拍,扬谷有韵律,酿酒时听气泡升腾,织布时数梭子来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把日子过成了曲子。”
她抬手一挥。
百名村民齐齐举起手中器物——酱缸为鼓,竹筛作钹,木槌击瓮,石臼撞砧!
更有数十孩童分散四周,手持陶哨,按十二律列阵而立。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抬臂一引。
《春垦令》合奏,起!
初时如春风拂面,轻柔舒展,像是晨露滴落新翻的黑土;继而节奏渐紧,鼓点如雨,哨音穿云,仿佛万千农夫并肩挥锄,犁开冻土,播种希望。
旋律层层推进,气势磅礴,竟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势!
楚元清起初冷笑:“不过哗众取宠罢了。”
可听着听着,他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轻轻敲击起桌沿——一下,两下,三下……
那节拍,竟与心跳同频!
他猛然惊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这曲子不对!
它不靠技巧炫技,不依繁复编排,而是直击人心最深处的律动!
是婴儿初啼的节奏,是母亲拍哄的韵律,是大地呼吸的频率!
他想停,手却不听使唤;他想怒斥,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台下百姓早已热血沸腾,有人跟着哼唱,有人跺脚应和,连县令都忘了维持秩序,双手不由自主地拍了起来。
苏晚晴立于中央,衣袂翻飞,眼神锐利如刀。
是话语权的争夺,是底层声音的觉醒,是那些被踩在泥里的“俗人”,第一次用自己的方式,向高台上的“正统”宣告:我们也懂乐,而且,我们的乐,来自土地,生于民心,永不消亡。
就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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