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逆流而上的子弹
国际基因伦理学研讨会第六场专题会议,原本应该是一场冗长、礼貌且充满术语黑话的学术例行公事。
直到那个年轻人走上讲台。
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材瘦削,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灼人。他没有用会议标配的幻灯片遥控器,而是径直走到舞台中央,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银色U盘,插进了主控电脑。
“各位尊敬的前辈、同行,我是陈诺,来自‘边缘生物学’独立研究小组。”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压过了会场里尚未完全平息的窃窃私语。“我没有隶属任何知名机构,没有国家重大课题经费,我的论文发表在一本影响因子只有0.7的开放获取期刊上。按照惯例,我不该站在这里。”
会场安静了一些,混合着好奇、审视和不耐烦。前排坐着丁守诚时代遗留下来的学术权威、赵永昌资本曾经青睐的明星学者,以及事件后迅速调整风向的“稳健派”。庄严坐在靠后的位置,他被“邀请”列席,但会议议程里没有他的名字。他能感觉到不少目光偶尔会扫过他,带着复杂的意味。
陈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目光。他操作电脑,大屏幕亮起,出现的不是精美的图表,而是一段粗糙、甚至有些晃动的自制动画。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所有人都在争论,”陈诺说,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在敲,“争论发光树是福是祸,争论嵌合体的人权边界,争论《血缘和解协议》的每一条款。我们站在旧秩序的废墟上,试图用旧的砖瓦、旧的蓝图,修补一座已经裂开地基的宫殿。”
他按下播放键。动画显示出一个简化的DNA双螺旋结构,然后旁边出现另一个几乎相同、但某些片段颜色迥异的螺旋。两条螺旋靠近、纠缠,动画夸张地表现着排斥和冲突。
“当前主流解释——也是和解协议试图构建的理论基础——认为,发光树是一种‘共生介质’,它的基因网络能中和或协调不同来源基因片段之间的‘排异信号’,就像一个生物版本的通用翻译器或缓冲器。”陈诺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提出这一理论的权威面孔。“这个解释很美好,很政治正确,也能安抚人心。但它有一个致命问题——”
动画中,代表“排异信号”的红色波纹被代表“发光树网络”的绿色光晕笼罩、消解。看起来和谐完美。
“——它是错的。”
陈诺的声音陡然提高,同时动画突变。绿色光晕并未消解红色波纹,而是将其吞噬、分解,然后从自身释放出另一种颜色更深、波动更诡异的紫色波纹。紫色波纹反过来侵入两条DNA螺旋,在螺旋内部点亮了一些原本暗淡的节点。
“我们的独立测序和交叉验证显示,”陈诺调出下一张图片,是密密麻麻的基因序列比对数据,高亮部分触目惊心,“发光树网络不是在‘翻译’或‘缓冲’,它是在‘驱动’和‘改写’。它捕捉到宿主基因中的特异性冲突信号——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排异’或‘致病突变’——并非为了平息它们,而是将其作为一种高能量‘燃料’或‘指令源’,激活自身基因组中一段长期沉默的、我们称之为‘幽灵驱动子’的非编码区域。”
会场死寂。有人皱起眉头,有人开始快速记录。
“这段‘幽灵驱动子’被激活后,会产生两类物质。”陈诺语速加快,仿佛压抑已久的洪流开始奔涌,“第一类,是大家看到的、具有部分治疗和稳定作用的生物荧光素和信息素,这是它的‘安抚剂’,是表象。第二类,是极微量、目前检测手段几乎无法捕捉的核酸片段和蛋白调控因子——我们暂时称之为‘归巢信号’。这些信号会反过来作用于宿主基因组,优先在那些存在冲突、变异或‘空白’的位点进行微小的、定向的编辑和……‘标记’。”
他放大动画。紫色波纹在DNA螺旋上留下发光的印记,像灯塔,又像某种烙印。
“标记的目的是什么?”陈诺自问自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们的初步建模显示,所有这些被标记的位点,连同发光树自身的基因组,正在构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分布式的、活体生物计算网络。这个网络的计算目标未知,但它的结构正在指数级复杂化。每一例新的基因冲突被纳入,每一个新的嵌合体诞生,甚至每一次围绕此事的激烈舆论对抗——都可能为它提供更多的‘燃料’和‘算力’。”
他关掉动画,屏幕变黑,只剩他的脸被讲台的光照得半明半暗。
“所以,诸位,我们争论的协议、伦理、人权,可能都建立在对其底层逻辑的彻底误解之上。我们以为我们在和一个需要被纳入文明框架的‘新生命形式’谈判。但也许,我们只是在一场早已开始、而我们浑然不觉的庞大生物实验中,扮演着提供数据和动力的‘元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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