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夜里像一把看不见的刮骨刀,沿着破城每一道缝、每一块焦瓦、每一根被烧得发脆的梁檩来回刮,刮出低低的呜声。血碑前的火舌像是被这呜声勾着,忽长忽短,碑上的血字在光影里时而像铁、时而像活物,分明没有动,却让人以为它正在缓缓呼吸。被黑色烙点染过双眼的百姓在远处蜷作一团,互相靠着取暖。有人打盹,一惊又醒,伸手去摸身旁人的肩膀,生怕醒来时那人已经被幻影换了位。
江枝把药箱抱在怀里,靠碑坐着,像一只把刺都收起来、只留笑的刺猬。她的笑从嗓子眼里往外蹦,细而亮,又带着掐人的刺:“冷脸,听见没?它在学人喘气。那口气,一半是怕,一半是恨。怕的是自己,恨的也是自己。真好玩。”
萧砚没答。他盯着人群里的那些黑点,那些像被针尖轻轻点在眼白上的黑。刚才黑雾碎成细丝钻进每一双眼睛的画面还嵌在他脑子里,抠不掉。他的手握着断刀,指节绕着刀柄一圈圈泛白。城的背风面有几处掩体,他已经让兵卫把老人孩子集中到那里,又派人去拆倒塌的梁木,架起临时遮风的棚。做这些的时候他没说话,只有一句短得不能再短的“去”。
有个孩子怯生生走来,怀里抱着一只烧裂了的木马。木马的眼被烟熏成两点黑,和他眼里的黑烙点挤在一处,竟有一点可怜又可怖的滑稽。孩子对着江枝眨眨眼,眨得很小心,好像怕那一点黑随着眼皮一张一合就要掉出来似的:“大人,我晚上看见我娘,她说要我跟她走。我没跟。可是她说,明天还要来,叫我别告诉你。”他把木马往江枝怀里塞,“你帮我告诉你自己。”
江枝“噗嗤”笑出来,一把抓住他脖子后面软软的肉,拎起来晃了晃:“你娘没撒谎,她明天还会来。可她不是你娘,她顶多是你娘的影子。影子有嘴没肠子,吃不了你。怕她干嘛?你怕的是你自己。你心里的那条黑缝,哎呀,比你娘嘴还馋。”她把孩子往萧砚那边一推,“去,他看着你睡。你要是做梦,抓他的指头。抓疼了,他也不打你。”
孩子怔了一下,像被她的话撞了一下心口,忽然“嗯”了一声,走过去,伸出一只小手抓住萧砚的小指。萧砚低头看了一眼,没躲,手指头微微一紧,像一个结,小小的,却能系住一条慌乱的气。
远处传来动静,有几名受伤的符官被人抬着过来,伤得轻的自己走,伤重的被两三个人搀着。为首的老者眼窝里也有黑,黑得像婴儿的指印。他一见江枝就笑:“疯姑娘,借药一用。”江枝把药箱往他怀里一丢:“借?拿去全给你。反正这城的病,药不够。用得了就用,用不了就扔。扔了也好,省得我看见心烦。”
老者不恼,反倒笑得更温和:“能看见心烦,就还能看见东西。怕的是看不见了,只有影子。”他把药递给同伴,悄声道:“那碑,你按了血,压下去一瞬,这是实的。可那黑丝进了眼,是虚的虚里长出来的实。我们得想法子,从虚上拔实。”
江枝眯起眼,忽然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从最底一层掏出那节黑符骨。符骨烧得发亮,骨缝里那缕黑纤毛像一条收了尾的小蛇,冰凉,轻轻贴着她的指腹。她朝它吐了口气,像逗猫:“你又多长了一段。嘶,吃得挺好啊。吃的都是怕。”她把符骨塞回去,“我有个法子。把人吓笑了,怕就要掉一半。我笑,你们看,笑到它腻。”
老符官盯着她,忽然点头:“你笑,我们写。笑是破影,字是钉魂。钉牢了,影子就没处落脚。”他抬手示意,随同来的几个符官当即围着碑前空地,用石头、木片、布条乱七八糟拼出一圈,再用血绘符,把“名”“信”“真”三个字写了一地。字并不好看,歪歪斜斜,像一个山洪后还没站稳脚的人的脚印,可每一笔都下得很重,仿佛要把地皮捅穿,用笔去触摸地下看不见的东西。
六族的人在很远的殿廊下站成一排,像一行不会呼吸的影。他们望着这边,谁也不往前走。为首的白须长老眼里闪了一下,说不上是寒光还是怯色。他身边的亲信轻声道:“此时若再祭,民必逆。暂缓?”长老握着袖口里的木珠,指尖发抖:“暂缓。让黑焰替我们说话。”他低头,嗓音低低,“把祖阙那边的阵催一催。别让它太久。”
祖阙在城心地下,千百年来不轻启的地方,刻着六族的名字,藏着六族不愿被看见的脸。那一层层叠压的石室、那些被火燎过又被血洗过的碑铭,这一夜又一次被点燃。黑色的烛燃得安静,火芯一明一灭像眼睛。六族的几个祭司在最里一室布阵,阵图阔大,用金屑与细盐描出,再撒上一层被他们称为“尘魂”的粉末。粉末一落地,空气里便多了一股糯糯甜甜的味儿,像腐果、像熟酒,又像小儿的汗。祭司掐诀,齐声诵唱,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以族名为约,以血为令,以骨为鼎,以恐为薪,引旧主之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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