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寒气刺骨。
阿如汗一身深青色骑装,头巾紧束,只露出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此刻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绝。她身后,苏合领着二十名精悍的灰鹰部勇士,押着数辆大车,车上正是昨日赵刚送来的所有礼品,绸缎、茶叶、瓷器,一样不少,原封不动。
对面,固北堡南门外,赵刚一身常服,按刀而立,脸色铁青。他身旁,霍刚依旧苍白消瘦,裹着厚厚的裘氅,坐在一张铺了厚垫的胡床上,由两名亲兵抬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阿如汗身上,无喜无悲,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再往后,是数百名披甲执锐的明军士兵,沉默中透着肃杀。
“赵将军,”阿如汗的声音穿过清冷的空气,清晰而冷冽,“贵部昨日厚礼,我灰鹰部心领。然婚姻之事,非比交易,既无诚意,何须强求?所有礼品在此,原物奉还。从今往后,联姻之事,就此作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刚,最终落在霍刚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掷地有声的冰珠:“也请将军与霍校尉,并转告南朝诸位——我灰鹰部纵使势弱,首领之女,亦非可轻辱之物。他日若在草原战场相逢,是友是敌,各凭手中刀箭说话。至于霍校尉性命,乃我部依无上至尊之意所留,非南朝财物可赎。此言,天地共鉴。”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只有北风卷着旗角,发出猎猎声响。
赵刚胸膛起伏,额角青筋隐现,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他身后将领,更是人人面现怒容,杀气隐隐升腾。
“好!好一个灰鹰部!好一个阿如汗格格!”赵刚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神锋利如刀,“但愿他日,格格莫要后悔今日之决断!”
他确实想发作,想借此机会狠狠惩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部。但目光触及一旁沉默的霍刚,想到此人终究是被灰鹰部放回,强压怒火,赵刚重重哼了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接收车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霍刚,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抬了抬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他看向阿如汗,苍白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也虚弱,却足够让在场每个人都听清:“阿如汗格格。”
阿如汗目光微凝,与之对视。
“婚约虽消,”霍刚缓缓道,每个字都说得有些吃力,却异常清晰,“贵部不杀之恩,霍某铭记。此番回归,是贵部予我生机。霍某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他顿了顿,仿佛积蓄着力气,继续道:“他日,若真有战场相见之时……无论缘由,无论立场,霍某承诺,可单独放贵部子民一次生路。但,仅此一次。自此,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说完,他不再看阿如汗,微微阖上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
一次生路!两不相欠!
这话听在灰鹰部众人耳中,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苏合等人瞬间涨红了脸,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这哪里是什么感恩承诺?这分明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强者对弱者最赤裸的嘲讽!仿佛在说:看,我记住你的好了,所以将来可以饶你们一次不死,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阿如汗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她迎着霍刚那仿佛已然了结一切、不愿多言的态度,还有赵刚等人脸上那掩饰不住的轻蔑,只觉得一股屈辱的火焰从心底直冲头顶,烧得她浑身发冷。但她不能失态,她是灰鹰部的大格格。
她微微扬起下巴,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只回了一个字:“好。”
再无多言,调转马头。
“我们走!”
马蹄踏碎冻土,灰鹰部一行人,在明军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押着空车,沉默而迅速地离开了固北堡,消失在荒原的风中。
退婚的消息,连同霍刚那“一次生路”的承诺,如同长了翅膀的风,迅速刮遍了月市,刮进了草原各部。
灰鹰部的营地,仿佛一夜之间被低气压笼罩。白日里,人们窃窃私语;夜晚的篝火旁,抱怨和不满再也抑制不住。
“听说了吗?霍阎王说以后战场上饶我们一次?呸!这算什么?打发叫花子吗?”
“就是!我们放了他,什么好处没捞着,还得了他一句施舍?”
“全草原都在笑话我们!说我们灰鹰部被一个南朝小子耍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初就不该信那什么预言!什么贵人,我看是晦气冲天!”
“要我说,就不该让女人做主!尔敦首领病了,就该让乌恩其大人来主持大局!看看现在,弄成什么样子!”
“是啊,阿如汗格格到底年轻,受不得激,赵刚说几句难听话怎么了?为了部落,忍一忍不就过去了?现在好了,婚退了,人得罪了,好处一点没有,还成了笑柄!”
“咱们这次可是亏到无上至尊那里去了!”
流言蜚语,如同冰冷的毒刺,从四面八方射向中央那顶深青色的帐篷。就连之前一些支持阿如汗、敬佩她敢于退婚勇气的人,在现实的压力和无处不在的嘲讽下,也开始动摇、怀疑、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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