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性斋那短暂的温暖与宁静,如同指尖流沙,未曾真正握紧,便已到了必须离去的时刻。皇帝“即日北上”的旨意,如同悬顶的利剑,不容半分耽搁。北疆的烽火不会等待她的伤势痊愈,扩廓帖木儿的铁蹄更不会因南京城内的任何波澜而停滞。
当常胜换下那身染血的旧战袍,穿上朝廷紧急赶制、送来的征虏前将军制式戎装时,窗外原本铅灰色的天空,已然飘起了细密的、如同盐粒般的雪沫。深秋的南京,这场初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的冷。寒风裹挟着雪屑,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为这场仓促的远征,奏响一曲凛冽的序章。
那身崭新的戎装,是深沉的靛蓝色,用料厚实,剪裁合体,肩甲与护心镜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她之前那身破旧单薄的罪衣相比,已是云泥之别。然而,这身象征权力与身份的袍服穿在身上,却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因其代表的千钧重担,显得异常沉重。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胸腔与肩胛处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阵阵隐痛。
她没有时间慢慢适应这身行头,也没有时间仔细品味这身份转变带来的复杂滋味。在春桃沉默而迅速的帮助下,她将那头许久未曾认真打理过的青丝,用一根最简单的银簪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再无半分女儿家的娇柔。然后,她亲手,将那块冰冷的、沉甸甸的“大明征虏前将军”青玉印信系在腰间,将那半枚仿佛蕴含着无数厮杀与亡魂啸叫的虎符,贴身藏于胸前最贴近心跳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铜镜。镜中之人,面色依旧苍白,眉眼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病容,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风雪淬炼过的寒星,锐利,沉静,深不见底。
“姑娘,一切……小心。”春桃的声音带着哽咽,低低地说道。这几日的相处,她已对这个看似冰冷、实则坚韧无比的女子,生出了由衷的敬佩与怜惜。
常胜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她拿起那顶配套的、带着遮耳护颈的毡盔,稳稳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的眼和紧抿的唇。
推开养性斋的门,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院中,那队由皇帝亲自指派、负责护送她北上的百人御赐亲军,早已顶风冒雪,肃然列队等候。他们个个身着精良铁甲,腰佩战刀,沉默如山,只有胯下战马偶尔喷出的白色鼻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看向她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对于上级将领的、程式化的恭敬。
常胜的目光掠过他们,并未停留,径直走向院门外早已备好的坐骑——一匹毛色青黑、神骏非凡的河西骏马。这显然也是皇帝的赏赐之一。
就在她即将翻身上马之际,两个身影,踉跄着从宫道拐角处冲了出来,扑倒在雪地里。
“小姐!”
“常胜妹妹!”
是苏嬷嬷和云袖!
她们显然是一路奔跑而来,身上还穿着浣衣局那单薄的蓝色罪衣,冻得脸色青紫,浑身沾满了雪水泥渍,狼狈不堪。苏嬷嬷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云袖则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未干。
看到常胜一身戎装,即将上马的模样,云袖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泣不成声。苏嬷嬷则死死咬着嘴唇,老迈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担忧,有不舍,更有一种仿佛看到雏鹰终于离巢翱翔般的、混杂着心痛与骄傲的释然。
常胜上马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这两个在她最黑暗绝望时,曾给予过她微弱温暖与无私帮助的人,冰冷的心湖,终究是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翻身下马,走到她们面前。
“嬷嬷,云袖姐姐。”她的声音透过毡盔,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能听出其中的一丝柔和。
“这个……你拿着!”苏嬷嬷将手中那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小布包,猛地塞到常胜手里,声音沙哑而急促,“宫里最好的金疮药和解毒丹……老婆子我能弄到的,也只有这些了……北边苦寒,刀剑无眼……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常胜握紧那尚带着老人体温的布包,指尖微微颤抖。她没有推辞,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云袖抬起泪眼,从怀中掏出一方洗得发白、却绣着一株迎风傲雪寒梅的素帕,塞到常胜另一只手中,哽咽道:“妹妹……保重!我们……我们等你凯旋!”
常胜看着那方绣帕,看着那株在逆境中依然绽放的寒梅,仿佛看到了云袖那柔韧不屈的内心。她将绣帕仔细折好,与药包一同收入怀中。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牵挂与祝福,都已在这风雪之中,在这无声的对视里,传递殆尽。
常胜再次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不再回头。
“出发!”
她清叱一声,一拉缰绳,青骢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随即四蹄腾空,冲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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