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缓缓覆盖了北伐大军连绵的营盘。白日的喧嚣与尘土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巡夜士兵规律走过的脚步声、战马偶尔的响鼻,以及远方营区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的谈笑。中军大营深处,一顶比其他将领帐篷更为宽大、用料也更厚实的营帐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与外间不同的沉凝气氛。
帐内陈设简单,透着军人的硬朗。正中一张粗糙的木桌上,摊放着北疆的简略舆图,旁边散落着几只陶土烧制的粗糙茶碗。围桌而坐的几人,赫然是军中资历最老、地位也最为尊崇的几位将领:前军都督佥事耿炳文,左军都督同知郭英,以及另外两位同样鬓发染霜、面容如刀劈斧凿般的宿将——都指挥使张翼(非斥候游击,此为另一同名老将)和镇朔将军陈桓。
他们没有穿戴正式的甲胄官服,只着寻常的军中棉袍,但久居上位的威仪和经年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却让这简陋的帐篷显得格外逼仄。
耿炳文端起陶碗,啜饮了一口浓得发苦的茶汤,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年近六旬,身材依旧魁梧,脸上深刻的皱纹里仿佛嵌着北地的风沙和昔日的血火。他是最早追随朱元璋起兵的老臣之一,攻坚守城,经验极丰,素有“善守”之名。
“大军出京,已有旬月。”耿炳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磨损的战鼓皮面,“一路行来,倒也还算顺畅。”
郭英与他年纪相仿,气质却更显刚猛,闻言哼了一声,声若洪钟:“顺畅?老耿,你何时也学会这等文绉绉的词儿了?依我看,是憋闷!二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如同一个无底洞。那努尔哈赤在辽东以逸待劳,我们却要劳师远征,这仗,没那么好打!”
他性子直率,是军中出了名的猛将,惯打硬仗、恶仗,对常胜的统帅能力并无质疑,但对此次北伐的某些“新气象”,却颇有微词。
“不好打也得打。” 都指挥使张翼接口道,他面容冷峻,话语简短有力,“陛下既已决断,大将军也接了帅印,吾等唯有死战而已。”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桓,此刻轻轻放下茶碗。他年纪稍轻几分,但也已年过五旬,以稳健持重着称。他目光扫过在场几人,缓缓道:“仗,自然要打,也必须要胜。只是……诸位老兄弟,难道就没觉得,这次北伐,与以往有些……不同么?”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花的轻微爆裂声。不同?何止是不同!
耿炳文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老陈说到点子上了。不同之处,便在‘人’上。”他伸出两根手指,“其一,是那些军事学堂出来的娃娃参军。韩成、耿瓛那几个小子,听说在大将军帐下弄了个什么‘参谋司’,参与军机要务?一群毛没长齐的后生,读过几本兵书,推过几次沙盘,就敢对行军布阵指手画脚?简直是儿戏!”
他话语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与忧虑。在他这样的老派军人看来,战争是用血与火、用无数次死里求生的经验铸就的。那些纸上谈兵的年轻人,或许有些小聪明,但真正面对女真铁骑排山倒海的冲锋时,他们那套理论,恐怕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而一个错误的决策,付出的将是成千上万士卒的生命。
郭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是悍不畏死的勇气!弄一群秀才在帐里写写画画,就能把努尔哈赤画死不成?大将军用兵如神,俺郭英佩服!但把这些娃娃抬得这么高,俺老郭第一个不服气!到时候误了军机,谁担待得起?”
他的担忧更为直接,源于对未知模式的不信任,以及对自身熟悉的那套战争逻辑被挑战的本能排斥。
陈桓相对冷静,他摆了摆手,示意郭英稍安勿躁:“学堂生之事,尚可看作是大将军培养新人,磨砺后进。毕竟,韩成、耿瓛也算是将门之后,根骨不差。但另一件事……”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便是大将军携子女随军了。”
这话一出,帐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张翼冷硬的脸上也出现一丝波动:“徐承志、徐承业……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即便天资聪颖,终究是稚龄孩童。军中非是儿戏之地,刀剑无眼,流矢横飞。大将军爱子心切,带他们见识一番,本无可厚非。但若因此……干扰了军务决策,或是在战场上有所闪失,不仅动摇军心,只怕大将军她……”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常胜是全军主帅,她的心神一旦被儿女安危所牵绊,还能否做出最冷静、最正确的决断?若真到了危急关头,是优先保全大军,还是优先保全骨肉?这无疑是将一个巨大的隐患,埋在了北伐大军的核心。
耿炳文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皱纹更深了:“老夫并非质疑大将军的公心。她为国征战,功勋卓着,对陛下的忠诚,对大明的心,天地可鉴。只是……这人一旦有了过于牵挂的软肋,行事便难免束手束脚。承志那丫头,听说在核对粮草账目,心思是细腻的。承业那小子,在匠作营捣鼓火器,也算有些想法。可这终究是小道!大战一起,尸山血海,岂是算算账、玩玩火铳就能应对的?老夫是怕……怕他们担不起这份重任,更怕大将军因他们而分心,铸成大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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