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的初秋,金陵宫苑内丹桂馥郁,却笼不住朱雄英日渐生长的探知之心。
于外人眼中,他是备受呵护、锦衣玉食的皇太孙,然其灵魂深处,属于后世的思维始终冷静地审视着这个时代。
伴读们闲聊时提及的市井烟火,在他听来,并非仅是趣闻,更是洞察这洪武王朝真实肌理的窗口。
「奏章所言‘百姓安居’,究竟是何光景?匠作技艺,市贾流通,底层胥吏如何行事,黎民又有何疾苦?困守深宫,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此念盘旋心头,日渐清晰。
一日,恰逢朱元璋批阅奏疏稍暇,眉宇间略显舒缓。
朱雄英知机不可失,上前执礼,言语间拿捏着恰如其分的稚气与恳切:“皇爷爷,孙儿近日读些杂书,见载市井百业,心生向往。常闻‘读万卷书,需行万里路’,不知皇爷爷可否允准孙儿,在万全护卫下,微服出行半日,亲眼见识一番帝都繁盛与民间日常?孙儿定当恪守规矩,绝不擅动。”
朱元璋闻言,眉头本能地蹙起,皇太孙乃国本,岂可轻易涉足那鱼龙混杂之地?他张口便要斥回。
然而,目光垂落,对上孙儿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纯粹求知欲的眼眸,再联想到他平日那些远超年龄的“天启”之思,老皇帝心中猛然一动。
「帝王久居深宫,则易为宵小蒙蔽。咱当年亦是起于微末,深知民间实情重于万千奏章。让英儿亲眼去看看这天下黎民是如何过活的,于他日后驾驭群臣、治理国家,或许比读十本圣贤书都强!」
「至于安危……有蒋瓛亲自布置,常升在侧,当可无虞。」
沉吟良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洪武大帝才沉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市井之地,三教九流,并非你该去之处。”
眼见孙儿的小脸瞬间黯淡,眼眶微红,他话锋一转,语气略缓:“不过……你若真个想去,须得依咱三件事!若有一条做不到,此事休提!”
朱雄英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如同星子般璀璨,连连点头:“爷爷您说!孙儿一定做到!”
“其一,不得暴露身份!需做寻常富家子弟打扮,由咱或你舅舅常升陪同,另着蒋瓛选派精锐侍卫,扮作仆从家丁,暗中护卫,不得前呼后拥,惹人注目!”
“其二,不得任性妄为!一切行止,皆需听从咱或你舅舅安排,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得离开我等视线半步!”
“其三,不得贪恋忘返!至多停留两个时辰,时辰一到,即刻回宫,不可纠缠!”
数日后,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
朱元璋果真兑现承诺,抽空搁下繁重政务,换上一身用料考究却样式普通的锦袍。
朱雄英也穿上了一身合体的细布衣裳,宛如一个殷实人家的伶俐小公子。
二舅常升同样便装随行。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则亲自挑选了十余名身手绝顶的亲信,扮作家丁、商贩、路人,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散布在祖孙二人周围,将一切潜在风险隔绝在外。
一行人自皇城侧门悄然而出,瞬间便汇入了南京城汹涌的人流之中。
一踏入这市井繁华,朱雄英只觉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秦淮河畔,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文人墨客凭栏赏景;河岸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招幌迎风,叫卖声、议价声此起彼伏。
夫子庙前,更是人声鼎沸。捏面人的、吹糖画的、卖泥偶风车的、各色小吃摊子……琳琅满目,香气扑鼻。杂耍艺人敲锣打鼓,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声、惊呼声不绝于耳。
朱雄英如同初次出笼的雏鹰,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他紧紧拉着舅舅常升的手,一会儿指着栩栩如生的糖人想要,一会儿又被喷火杂技吸引得移不开眼,对路边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鸭血粉丝汤、金黄酥脆的牛肉锅贴更是垂涎三尺。
朱元璋虽始终板着脸,维持着威严,但看着孙儿那发自肺腑的、毫不作伪的快乐,眼底深处亦不禁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英儿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咱让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是不是难为他了?」
然而,在这片看似太平盛世的繁华画卷之下,朱雄英敏锐的目光,也捕捉到了一些不那么和谐的色彩。
在一处菜市角落,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正对着一个身着皂隶服色的小吏点头哈腰,脸上堆满卑微的苦笑。
那小吏神态倨傲,随手拿起几把鲜嫩的蔬菜扔进自己的菜篮,似乎并无付钱之意。老农嘴唇嗫嚅,最终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朱雄英眉头微蹙,心中无奈。
「胥吏白吃白拿,盘剥小民,乃是吏治痼疾。‘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基层贪腐最伤民心。监察之法,尤需下沉。」
行至一处货运码头,又见几个税吏模样的官人,正对一艘吃水不深的小货船百般挑剔,言辞苛刻。
船主是个面色黝黑、手足无措的汉子,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作揖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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