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中的土地崇拜与契约神圣性
伯夏蹲在老桑树下磨骨刀时,夕阳正往洹水那头沉,把刀刃照得亮晃晃的,冷光里还沾着点土色——那是今早给私田翻土时,刀不小心蹭了田埂的泥。这把刀是去年“受年”占卜剩下的甲骨磨的,边缘留着贞人凿的灼痕,三横三竖排得齐整,爷爷在世时总说“这痕像公田的垄,一分一厘都不能歪”。他攥着刀柄往青石上压,“沙沙”声混着桑树叶的轻响,磨一阵就把刀举到眼前看,刀刃得锋利到能划开甲骨上的裂纹才行——等会儿刻祝词,“田”字的横得刻得比田埂还直,竖要凿得比耒耜刃还深,不然田祖听不清话。
树影往公田那边爬时,伯夏数了数地上的磨石屑——积了小半捧,够填灶膛缝了。他直起腰捶捶背,老桑树干上还留着他小时候刻的记号,歪歪扭扭的“夏”字被岁月磨得浅了,旁边爷爷刻的“公”字却还深,笔画里嵌着经年的土灰,像田埂里扎的草根。远处刚耕完的公田正沉进暮色,九条田垄的影子拉得老长,横平竖直铺在地上,活脱脱一块九宫格的井田图。他抬脚往祭坛走,脚步踩着田垄的“节点”——爷爷教的规矩,祭田祖前一步不能错:从田埂到祭坛得踩九步,第一步对第一垄,第九步正对祭坛中央的青石,这样田祖才知“是伯夏家的人来了”。
鞋印落在地上,公田的黑土和私田的黄土混在鞋缝里,蹭在田埂上成了浅灰的印子。伯夏低头摸了摸泥土,公田的土黏手,攥成团能捏出田垄的形状;私田的土松,捻开能看见去年麦秸的碎末——开春时他往私田撒了三把公田的黑土,婆娘还笑他“瞎折腾”,可这会儿看,私田的麦苗竟比往年齐整些。“公私原就掺着哩。”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往甲骨上按的模样,那时也是黄昏,爷爷的手枯得像老桑枝,却把他的指腹按在“井”字的刻痕里,“你看这井字,横是公田的界,竖是私田的边,缺了哪条都不成格。”当时没懂这话里的缠劲,此刻踩着田垄走,倒觉出点意思来——脚踩在公田的垄上,影子却斜斜落在私田的苗上,哪分得清公私?
祭田祖的仪式要等月初。里正中午挨家拍门时,嗓门亮得能惊飞晒谷场的麻雀:“带公田新土一捧,私田陈穗一束!少一样,祖宗不认!”伯夏的婆娘早把东西备在灶台上了。新土装在陶罐里——那陶罐是她陪嫁来的,肩上有个豁口,去年搬公田的粟子时磕在石磨上的。罐口用麻布封着,压着块小石子,和开春埋土牛时他塞的那块一般大;麦穗挂在灶梁上熏了半年,黄澄澄的,穗粒硬得能硌牙。“我数了三遍,三十六粒!”婆娘递给他时,指尖戳着穗子数,眼尾笑出细纹,“去年私田收的麦就数这穗长,田祖见了准高兴。”
老桑树下的石头祭坛早堆好了。三层,每层九块青石,是二十户人家从私田边捡的——谁家捡的石头都有记号:仲秋家的带片青苔,他说“青苔旺,土地润”;匠人他家的沾着草籽,孩子还特意把草籽摁进石缝里,说“让田祖也尝尝新草味”。最上层摆着邑君送来的青铜鼎,鼎沿刻着回纹,一圈圈绕着,像田埂绕着公田转。鼎里盛着公田产的黍米,米上插三根芦苇,是里正晌午从洹水岸边采的,芦苇根还沾着湿泥,他说“芦苇扎根深,能把祈求带给地脉”。
伯夏把陶罐往鼎左边放时,仲秋正蹲在祭坛旁摆弄他的祭品——一束刚抽芽的麦苗,嫩得能掐出水。仲秋颧骨上有道疤,是去年耕公田时被耒耜蹭的,这会儿他用疤蹭了蹭麦叶,像在跟麦苗说话。“我爹当田师时说,祭田祖得带活物。”见伯夏看他,仲秋挠挠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这麦苗今早从私田摘的,根上还带着土呢,你看这须子,多精神。”伯夏伸手碰了碰麦根,土粒掉在祭坛的石缝里,他想起仲秋爹去年走时,攥着仲秋的手往公田的垄上按,说“田不哄人,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粮”——如今仲秋侍弄的公田南亩,苗比谁家的都齐整。
村口传来脚步声时,日头刚落尽最后一丝光。是匠人领着孩子来了,孩子手里捧着个破陶碗,碗里装着一小捧粗糠——他家是新迁来的,爹刚学耕种,开春把麦种撒早了,苗被霜打死了,私田就收了这点粗糠。孩子攥着碗沿的手发白,头埋得低低的,怕人看见碗里的东西。里正看见了,从自家祭品里掰了半块麦饼,塞孩子手里:“新户头的心意,田祖也收着。”他摸了摸孩子的头,“粗糠也是土长的,一样金贵。”孩子的眼泪“吧嗒”滴在麦饼上,混着饼屑渗进土里,伯夏看着那湿痕,突然觉得这祭祀从来不是看祭品多好——就像公田的活计,认力更认心。
月出东山时,里正捧着晨占卜的甲骨走上祭坛。月光洒在甲骨的裂纹上,把“南亩吉”的纹路镀得发亮。他身后跟着两个后生,抬着木盘,盘里铺着黑布,放着三样东西:一把青铜耒,是邑君祖传的,耒刃磨得亮闪闪,刻着“十”字记年痕——那是十年耕公田的数;一撮公田的黑土,用红布包着,布角绣着个“公”字;还有块新刻的甲骨,上面凿了“祈年”二字,字缝里填着朱砂,红得像刚摘的野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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