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田祖,诵祝词——”里正的声音在田埂间荡开,惊起树梢的夜鸟,翅膀扑棱的声音里,二十户人家齐刷刷跪下。膝盖压在微凉的泥土上,能闻到新土混着麦穗的香——这香气伯夏从小闻到大,爷爷说这是“土地的呼吸”。祝词是里正领诵的,每句九个字,像公田的九宫格:“田有疆,民有常,公田实,私田昌;祭有仪,献有章,土有灵,岁有穰……”伯夏跟着念,嘴唇碰着泥土的气息,忽然觉得这些话不是说给田祖听的,是说给土地听的契约。
他想起去年东头的老三家,私藏了公田两捆粟子,祭田祖时祝词念得结结巴巴,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麦秆。那年他家私田的粟子全生了虫,壳里是空的,老三蹲在田埂上哭,里正叹着气说“这是土地在撕契约”。后来老三把自家私田的麦种匀了一半给公田,今年公田北亩的苗长得格外壮——伯夏捏了捏手里的麦穗,穗粒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他“规矩不能破”。
诵完祝词该“荐新”了。各家把祭品往祭坛前摆,伯夏解开陶罐口的麻布,将麦穗轻轻插进新土,动作轻得像给小女儿梳辫子。麦穗插进土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吱”的一声,像种子在土里拱芽。周围的人都在忙活:仲秋把麦苗摆在鼎右边,麦叶沾着月光,亮得晃眼;有户人家正往青铜鼎里添黍米,米落在鼎底“簌簌”响;还有的对着月亮作揖,嘴里念念有词——许是求田祖让私田多收两石,许是盼公田的粟子够交祭礼。
伯夏的目光落在匠人孩子身上,孩子正把半块麦饼掰成碎块,撒在祭坛的石缝里,边撒边小声说“田祖你吃,我爹说明年一定种好田”。风一吹,饼屑飘起来,落在公田的苗叶上,像给麦苗戴了层碎银。里正走过来,手里拿着根小树枝,往祭坛的石缝里填土:“填实了,土地才听得真。”他瞥了眼伯夏的陶罐,“你家这麦穗不错,去年私田的收成就数你家匀给公田的多。”伯夏笑了笑——去年公田遭了虫,他把私田的三石粟子挪了一半过去,婆娘虽心疼,却没多话,只说“公田不丰,私田难稳”,这话还是爷爷当年教她的。
焚骨仪式是最后一步。里正把“祈年”甲骨扔进火堆时,火星“噼啪”炸开,像撒了把星子。二十户人家都盯着火堆,谁也没说话——按老规矩,甲骨焚尽时,火星飘向哪方,哪方的田就会丰收。去年火星飘向公田中央,那片地果然多收了两石粟;前年飘向私田东头,那年各家私田的麦都长得饱满。
火堆越烧越旺,甲骨在火里蜷起来,裂纹慢慢舒展,像条游动的龙。伯夏的心跳得有点快——小女儿总吵着要吃黍米糕,婆娘说要等私田收了粟子才做;可他也盼着公田丰饶,公田的收成交了祭礼,祖宗才会保佑全村。这心思像揣了块热炭,烫得他悄悄攥紧了拳头。
火星飘起来时,月亮正好移到祭坛正上方。先是一小簇,往公田南亩飘去——那是仲秋侍弄的地,伯夏心里松了口气,仲秋爹走时最惦记那片田;接着又一股火星,竟直直落在他家私田的方向!伯夏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喜,却不敢抬头——怕被人看出心思,更怕田祖觉得他偏心私田。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公田的影子叠在一块儿,黑土的影、黄土的影混成团,哪分得清哪是公、哪是私?
“火星分两股呢!”有人低低说了句,里正“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公田私田都旺,是好兆头。”这话一出,大伙都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模样——原是各自都揣着公私两头的盼头,谁也没比谁少一分。
仪式散时,月已过中天。伯夏扛着骨刀往家走,路过公田界碑时,摸了摸碑上的“公”字。月光下,刻痕里积着层新土,是刚才焚骨时风吹来的。他忽然想起爷爷说的“井田像个家”:公田是堂屋,供着祖宗牌位;私田是厢房,住着一家老小;田埂是院墙,把里外连起来;而这祭祀,就是全家老小的团圆饭。堂屋兴旺,厢房才能安稳——就像他小时候,爷爷总在堂屋给祖宗上香,再把供品分给他吃,说“祖宗吃了,儿孙才能饱”。
洹水的冰面在月光下亮得晃眼,像铺了层银。远处的公田在夜色里静悄悄的,像头安睡的牛;私田依偎在它身旁,像只蜷卧的羊。这景象伯夏看了三十年:从爷爷领着他来祭祀,教他认“公”字的刻痕;到他领着小女儿来观礼,教她数田垄的步数。变的是岁月,不变的是土地上的约定——公与私从来不是分着的,是连着的,就像掌心里的纹路,纵横交错,终究都是为了日子过得踏实。
快到村口时,听见婆娘在唤他。她手里提着盏油灯,灯芯是用公田的麻杆做的,灯光在风里晃悠,像颗跳动的星子。“刚才焚骨时我看见了!”她走近了说,声音里带着笑,“火星往咱家私田飘呢!明年粟子定能装满六瓮,给娃做三回黍米糕。”伯夏没说话,只把她往怀里拉了拉——他知道,不管火星飘向哪,守着公田的规矩,捧着私田的心意,日子就差不了。就像这“井”字,缺了公田的横,私田的竖立不住;少了私田的竖,公田的横不成格,横竖相撑,才成了家,成了国,成了代代传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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