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麓,风过处,松涛如低咽。
第一日的大规模围猎已近尾声。
枯叶与尘土的气息,混杂着皮革、烈日的味道。
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迅速消散在秋风中。
官员们按品级聚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下,气氛松弛。
太子殿下立于众人之前,玄色骑射服衬得他身形挺拔。
日头正烈,万物仿佛都在其威仪下俯首,连影子都被压缩得无处遁形。
陆相站在勋贵重臣之列,身形似比往日佝偻了几分。
自陆凤君“病逝”后,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老臣,眉宇间便刻上了一道悲戚与沉寂。
他并未与人交谈,只是立在那里,就与周遭喧嚣隔上了一层屏障。
侍卫们高声唱报着各家的斩获,每当念到哪位大人或皇子猎得了稀罕物,便引来一阵或真或假的恭维。
须发花白的程尚书始终捻着佛珠闭目养神,几个年轻官员却听得眼睛发亮,不时交换着艳羡的目光。
唱报至一头颇为壮实的野猪时,声音却迟疑地停顿了。
“此獠……身上箭矢混杂,有丞相府印记,亦有东宫……及其他几家箭矢。致命伤难以分辨归属,请殿下、诸位大人示下。”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头野猪身上,它黝黑的皮毛上确实插着好几支来自不同势力的箭,伤口凌乱。
清点官额角冒汗,小心翼翼地请示。
一片不知从何处聚拢的乌云,悄无声息地漫过天际。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箭矢所属的几家,尤其是东宫与丞相府。
人群中出现细微的骚动——
一老将军浓眉一拧就要开口,被副将死死拉住衣袖。
钱侍郎堆起笑脸想要打圆场,却在太子淡漠的目光中噤声。
安远伯是个机灵的,立刻打了个哈哈,拱手道:
“殿下,臣那箭定是擦伤,不足为论,不足为论。”
光线沉黯间,颜色失了鲜活,连风也似乎凝滞,带来一股土腥气。
乔慕别并未立刻开口,目光落在野猪脖颈处那两只同样没入大半的箭矢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鞭。
就在这片刻的沉黯中,陆丞相动了。
他缓步上前,步伐带着丧子的滞重。
他没有去看那头象征着麻烦与争议的野猪,也没有看太子,只是向着高台的方向,微微躬身。
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心力交瘁后的疲惫:
“殿下明鉴。”
“老臣……年老体衰,兼近日心神不宁,弓马早已生疏。方才围猎,不过是循例敷衍,箭矢虚发,绝无命中之理。此等凶悍之物,绝非老臣所能猎杀。”
他微微停顿,气息有些不稳,清晰地说道:
“如何处置,按……东宫旧例 即可。”
话音落下,他极其迅速、又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默默退回到人群阴影,重新变回那个沉默、悲伤的老人。
众臣神色各异。
几个陆党官员颓然垂首,中立派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而人群最后方的寒门郎官们,则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这短暂的阴翳不过持续了寥寥数十息,云已过境。
太子殿下缓缓开口,声音平稳,
“既然陆相谦辞,安远伯亦不认,此獠便依例,归入公中,犒赏今日出力之将士吧。”
当“犒赏将士”落下,勋贵队列里传来细微的甲片碰撞声——几位将军不约而同地调整了站姿。
一件小小的争议,就此尘埃落定。
直到此时,始终闭目的程尚书才睁开眼,目光掠过太子年轻的面容,默默将佛珠绕了一圈。
那至高无上的存在只是短暂地阖了一下眼。
乌云流散,光复倾泻,更为炽烈。
乔慕别目光掠过台下众臣,在扫过兵部侍郎李崇与刑部侍郎周延时,并未停留。
此二人,一个正与安远伯谈笑风生,一个含笑整理着箭囊——
恰是当年那头“豹子”事件后,被他以类似手段收服,如今已在朝中占据要职。
他没有看向他们。
他们亦不曾看他。
只在清点官唱报猎物归属、声线微颤的瞬间,李崇端起茶盏,食指在杯壁上极轻地叩了几下。
而另一侧的周延,则抬手,状似无意地拂去了袖口一片并不存在的落叶。
动作完成得自然流畅,仿佛只是秋日围场上最寻常的两个瞬间。
乔慕别收回视线,心底漠然。
看。
这便是“放弃”换来的东西。
风掠过猎场,吹得旌旗作响。
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棋局,落下一子。
那片被云影掠过的地面,水汽已然蒸干,了无痕迹。
夜幕。
帐内陈设简肃,兵器架上的弓弦犹自紧绷。
一团玄色的影子,便是在这凝滞的氛围里灵动地窜了进来。
是墨丸。
它大约觉得这铺着兽皮的毯比东宫冰冷金砖有趣得多,一只前爪正按着某位将军方才进献的一张完整狐皮,毛茸茸的脑袋歪着,碧绿的瞳孔里满是新奇与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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