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摹得极其专注,以至于当那月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光影交界处时,他竟未第一时间察觉。
靴底落在厚毯上,声响被吸附,只余一阵香——并非龙涎,是清苦的松木气,间或一缕降真余韵。
柳照影笔尖一顿,墨迹在最后一横上微微洇开。
他未抬头,脊背却已绷紧。
乔慕别的目光先落在那张写满字迹的宣纸上,墨迹未干。
初看生硬,却已竭力摹出了那份“瘦硬”的形,甚至在几个转折处,因书写者心绪激荡,意外迸出几分原帖没有的、孤注一掷的尖锐。
很好。
他行至案前,并未先看柳照影,而是伸出两指,拈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就着灯光,细细端详。
“临得不错。”
“这一笔,力透纸背。”
他的指尖,虚虚点在那“警”字。
“心中仍有惊雷,方能写出这等‘切玉’之声。”
他放下纸,目光终于落在柳照影低垂的面上,掠过他青衣之下难掩的疲惫痕迹。
“只是这‘雷池’二字,笔势犹疑,边框虚浮。”
他忽然伸出手,并非触碰柳照影,而是直接握住了他搁在案上的那支笔。
手指覆上柳照影方才握笔的位置,温热的指腹贴上微凉的皮肤,覆盖,包裹。
“看好了。”
他低语,另起一行,挥毫落墨。
笔走龙蛇,依旧是那瘦金风骨,却比字帖上更为恣意。
他写的,并非字帖旧文,而是新句:
「池虽名雷,终为死水。既见沟渠,何妨导引?日月之辉,流经吾掌,光影之形,由吾界定。」
最后一笔落下,他手腕一振,笔尖离纸,一滴饱满的墨,“嗒”地一声,恰好坠在柳照影方才临摹的“雷池”边框之上。
墨晕迅速洇开,将那犹疑的边框,彻底吞没。
乔慕别搁下笔,指尖收回时,仿佛无意般,用指背极轻地拂过柳照影的手腕内侧,留下一线属于墨与松木的触感。
“临帖,不仅要摹其形,更要会其意,夺其神。”
他声音平静,
“他的痛,你临摹了。很好。”
“现在,该学学如何……驾驭这些痛,乃至,驾驭那赐你痛苦、亦赐你‘不必再学’之人。”
殿内,原有的一丝龙涎腥气,被他带来的松木冷气侵扰、分割。
他站得近,那气息便无声地笼罩下来。
“吓着了?”
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些许,在寂静中裹上一层近乎温柔的错觉。
“疼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目光已移向一旁镜台。
镜中映出两人一坐一立的身影,以及柳照影领口未能完全遮掩的、一点刺目的瘀痕边缘。
他走近,月白的袍角扫过柳照影的膝头。
俯身,指尖悬在那瘀痕上方,并未触碰,只虚虚描摹其轮廓,带来无形的压力与微痒。
柳照影肩头微缩,呼吸屏住。
恰在此时,秋月端药而入,见状垂首疾步近前,将药碗置于案上,便匆匆退至帘外。
乔慕别直起身,不再看那伤痕。
他走回案边,端起药碗,却未立刻喂药,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鎏金香盒,拇指推开盒盖,捻出一小撮深褐色香末,投入一旁温着的铜手炉中。
“啪”一声轻响,香末触炭。
起初并无烟,只有一丝极锐利的气息钻出。
是降真香,却非此前所燃的任意一种。
而是纯度极高、近乎暴烈的味道,带着原始木质的辛冽,芳烈而清。
乔慕别这才端起药碗,举至唇边,浅啜一口试温。
喉结微动,片刻,他方舀起一勺,递至柳照影苍白的唇畔。
“饮。”
药汁苦涩,柳照影依言吞咽。
喂尽最后一口,乔慕别放下碗,用自己月白的袖角内里——而非帕子——替他拭去唇角药渍。
动作堪称仔细,袖料柔软的触感与那不容拒绝的力道形成微妙反差。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退开。
降真香的气味已浓郁起来,蜜香弥漫,缠绕周身。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停在柳照影面前。
“手。”
柳照影迟疑一瞬,将微颤的手放入他掌心。
乔慕别握住了,牵引着他站起身,走向那面明亮的镜前。
他自身立于柳照影侧后方,身形在镜中构成一个半笼罩的、极具压迫感的轮廓。
两人身影在镜中重叠,一青一白,被身后铜手炉中逐渐升腾的、笔直如线的烟柱衬着,如置身于一场无声的祭仪。
镜中的太子微微低头,下颌几乎抵着柳照影的发顶,目光锁着镜中那张泪痕犹存的脸。
“孤的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动柳照影耳际的碎发,
“岂容他人这般作践。”
“孤所有之物,纵有损益,亦当由孤定夺。他人擅动……”
他略顿,镜中目光如冰刃刮过柳照影颈侧瘀痕,
“……便是越界。”
柳照影睫羽低垂,在镜中与那冰冷的视线一触即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