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瓦檐上零星的嗒嗒声,很快就连成了片,最后成了泼天的哗响,砸在宫道青石上,溅起半尺高的白雾。
张迁——聆风者丙十七——裹紧了油衣,第无数次在心里咒骂这天气。
他蜷在听雪轩东北角那株老槐树的阴影里。
做聆风者的第十三年,他最恨两件事:
一是宫中宴饮时的编钟鼓乐,二是雨天。
宴饮时声音太杂,各类声响混作一团,于他而言不啻于刑求。
而雨天……
像隔着一层水去听另一个世界的喧嚣,更耗心神。
他那双被秘药淬炼过、又被多年苦功打磨出的耳朵,此刻正被迫接收着这场暴雨的全部细节:
每一滴雨砸在不同材质上的音高差异——琉璃瓦上是“叮”,青石板上是“啪”,芭蕉叶上是“噗”;
远处宫渠水位上涨时卷过闸口的闷响;甚至雨幕中某只夜鸟仓皇掠翅时,羽毛抖落水珠的细微簌簌……
太多了。
太吵了。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皮囊——
那里塞着两团浸过蜡的软棉,是他这种天气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指尖刚触到囊口,又缩了回来。
不能塞。
当值呢。
聆风者的规矩:
耳目必须时刻洞开,风雨无阻。除非……
他瞥了一眼天色。
除非雨大成灾,陛下开恩,允他们这些“耳朵”轮值歇半日。
那得是瓢泼到能淹了兽苑狐兔窝的雨。
眼前这雨,还差些火候。
张迁叹了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差事上。
他今夜负责的区域是安乐宫并相邻的听雪轩——
先听安乐宫。
安乐宫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连平日里偶尔会响起的、凤君殿下那架琴的泠泠之音也没有。
只有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
往日安乐宫常常有琴声。
琴歇后,便是长久的静。
他曾远远窥见过——凤君要么独坐殿中,摘下白纱(原来不是瞎子),面前摊着纸笔(是在临帖?);
要么就是裹着披风,坐在朝东的亭子里,仰着脸,任由稀薄的秋阳照在那覆眼的白纱上,一动不动,像尊玉雕。
一个几乎不说话的贵人。
张迁当值三月,从未听他与身旁那个叫秋月的宫女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吩咐都是极简的手势,或是鼻腔里轻轻一声“嗯”。
古怪,但无咎。
至少明面上,安乐宫是一潭死水。
但张迁能听出这寂静的不同。
有时,那寂静是空的,像一口枯井,连回声都没有。
有时,那寂静是满的,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弦,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嘶喊,却发不出声音。
还有时,在琴声响起前,他会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指尖抚过琴弦的颤音,轻得像蝴蝶挣扎时抖落的鳞粉。
这些,他都不会记在报告里。
他只写“安乐宫静,无异动”。
相比之下,一墙之隔的听雪轩简直是个戏园子。
同一段曲,这已是连着第七日。
自从白小侯爷来这听雪轩,那琵琶声就没断过,有时在午后,有时在深夜,像是不知疲倦。
有时弹着弹着,咿咿呀呀的唱腔紧接着就跟了上来。
张迁往往听得牙根发酸。
更要命的是,这玉簪公子极有“恒心”。
这小侯爷也极爱听曲!
白小侯爷若在,玉簪便弹唱给他解闷;
小侯爷若去了百草苑当值,他便自己关起门来练。
除了琵琶,听雪轩也极为热闹。
白小侯爷似乎精力无穷,摆弄草木的窸窣声、与那只玳瑁猫说话的软语声、甚至偶尔自己哼几句山野小调的跑调声……
种种鲜活响动,与安乐宫的沉寂对比鲜明。
张迁揉了揉眉心,将听雪轩的动静在脑中过了一遍:
无异常。
除了……今日似乎安静了些?
那只猫叫声也蔫蔫的。
许是小侯爷玩累了,或是染了秋寒?
他正思忖着,突然屏息凝神,捕捉里面的动静——
很轻的脚步声,玉簪压低的说话声,还有……一声模糊的、带着鼻音的抽气,像是病了的人忍不住喉咙痒。
白小侯爷病了?
张迁记下这一点。
他在心里权衡:
这点小病需要上报吗?按照规矩,任何异常都要记录。
但若是报上去,太医来诊,却发现只是寻常风寒,他难免落下个“大惊小怪”的印象。
可若是不报,万一真是什么要紧的病症……
他想起宋公公的教导:
“做咱们这行的,宁可报错,不可漏报。漏了,就是你的罪。”
他决定还是记上一笔,但措辞要模糊:
“听雪轩白侯似有微恙,动静较往日少。”
这样,既不算漏报,也不至于显得过于刻意。
他决定最后确认一遍安乐宫与听雪轩无异动,便去寻只飞鸟,把今夜见闻传回总枢,然后……或许能赶在天亮前,回值房眯上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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