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落无声,悄然覆盖了琉璃重檐,也掩去了过往岁月里或深或浅的足迹。二十五载帝王春秋,他平靖边患、肃清吏治、劝课农桑、振兴文教,硬生生将一个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王朝,治理成如今四夷宾服、仓廪渐实的煌煌盛世。功业彪炳,足以光耀青史。
唯有一憾,深埋心底,乃此生不可得之人。
随风单膝跪地,声音沉凝:“陛下!” 他目光落在霍景辰掌中那枚被摩挲得温润的小银牌上——那是寒酥昔日的贴身之物,陛下已佩戴了近三十年。
他们这些旧人都看得分明,陛下心中那份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主仆,化作经年不愈的执念与隐痛。如今,陛下竟欲将此物赐予定国侯府?
“陛下此举……恐有不妥。”
“哦?何处不妥?” 霍景辰并未动怒,只是收回手,指尖仍轻触银牌边缘,似是想听听这位老臣兼旧友的看法。
随风并非言官,但身处御前,对朝局风向亦了然于胸。如今东宫未立,陛下对并非亲生、乃过继而来的定国侯府一向青睐有加,已引得朝中某些人心思浮动。
若此刻再将这意义非凡的旧物赐下,无异于火上浇油,徒增猜忌与事端。
“朝中已有议论,谓陛下对定国侯恩宠过甚。且……” 随风略一迟疑。
霍景辰眼皮微抬,久居上位的威严自然流露:“讲。”
随风深吸一口气:“近日,定国侯未请示陛下,便将已贬为庶民的衡阳郡主接回府中奉养。此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虽有赞其孝心者,但亦有非议,认为他罔顾圣意,尊卑不分。此刻若再行厚赏,恐会助长其门风,日后更难约束。”
当年,还是辰王的霍景辰以雷霆手段掌控皇城,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盘根错节的皇室宗亲尽数削爵远徙,改国号为“齐”。
彼时百姓拍手称快,勋贵宗室却联名跪宫,清流儒生口诛笔伐。然多年过去,陛下励精图治的功绩摆在眼前,当初的骂声早已烟消云散。
许多人后知后觉地明白,若非当年陛下以铁腕廓清朝堂,又如何能放开手脚,缔造这太平江山?
霍景辰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银牌上的模糊刻痕,忽而喟叹:“当年在西北,朕答应过大哥,要为他撰文立碑,令后人香火永继。
没成想,千挑万选,却过继了个不甚成器的……朕的眼光,终究不如他。”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自嘲。
随风将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朕听闻,定国侯那位长女,不喜女红,酷爱刀枪骑射?此言可真?” 霍景辰话锋一转。
随风点头:“确有其事。那姑娘与臣家中长子年纪相仿。昔年犬子流落街头时,曾蒙她赠饭之恩。如今二人算是好友,时常相约去郊外跑马。” 他略作停顿,补充道,“只是……其母出身寒微,她们母女二人在侯府中的日子,并不顺遂。”
这些琐事多从儿子处听来,其中难免夹杂少年人的义愤,随风只拣了要紧的禀报。
霍景辰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格外清晰。良久,叩击声停。
“宣她入宫。” 帝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朕,要亲自见见。”
大齐三十年秋·巡边途中
孤山寺禅房内,药气弥漫。
齐元帝霍景辰巡边至西北,遭遇悍匪刺客突袭,虽护卫拼死抵挡,帝王仍身受重伤,只得暂栖于此佛门静地。
随行除了御前统领随风、副统领随遇,尚有长子柳哲生,以及一身戎装未卸的定国侯府大小姐——霍念安。此名乃是霍景辰亲赐,旧名已被尘封。
随风、随遇跪在榻前,望着龙床上气息微弱、两鬓已遍布霜雪的君王,眼眶酸涩。他们从陛下少时便追随左右,一生历经生死荣辱,既是君臣,亦是挚友。眼看陛下为江山社稷耗尽心血,如今垂危于此,心中悲怆难抑。
“随风,随遇……” 霍景辰面色灰白,气息微弱,眼神却有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朕这次……怕是真挺不过去了。上一次重伤,亦是在西北……那时,朕错过了与寒酥最后相见的机会,成为毕生之憾。” 话音虽轻,却如惊雷炸在旁听的太医耳中,几人骇得面无人色,伏地瑟缩。
“唤念安来。” 霍景辰吩咐。
随风领命而去,不多时,一位身着银甲、风尘仆仆的女将撩袍步入,单膝重重跪地,甲胄铿锵:“臣女霍念安,叩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 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难以压制的颤音。
“平身。念安,到朕跟前来。” 霍景辰勉力抬手。
霍念安抬头,露出一张被边塞风沙磨砺过却依然清秀的面庞,鼻梁挺直,双眸明亮如星,此刻却蒙着一层水雾。她快步上前,依言跪坐在榻边,轻声唤道:“爷爷。” 这一声,唤的是私下里陛下允她的亲近。
“好孩子……此番遇险,非你之过,不必自责。” 霍景辰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如同寻常祖父般慈和,旋即,目光转为帝王的锐利与托付,“朕走后,你要替朕……好好守着这万里河山。日后,无论何人继位,若其昏聩失德,不堪为君……”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朕,许你‘另择贤明’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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