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雨巷,风更急了些。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头顶,将天光遮得密不透风。城外的土路被雨水泡得软烂,一脚踩下去,泥浆能没过脚踝,带着股腐叶的腥气。
张不晚走得很慢,斗笠的边缘几乎要擦到路边的野草。那些野草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叶片上滚着浑浊的水珠,偶尔有受惊的蛙虫从草窠里蹦出来,“扑通”一声跳进路边的水洼,溅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又被连绵的雨丝抚平。
远处的乱葬岗像一头伏在荒原上的巨兽,黑黢黢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稀疏的几棵老柏树歪歪扭扭地立在坟包之间,枝桠虬结,被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低泣。坟头的土大多塌陷了,露出半截腐朽的棺木,被雨水泡得发胀,散发出刺鼻的霉味。
他选这条路,不是不怕晦气,而是这乱葬岗四通八达,寻常人不敢靠近,最适合甩开尾巴。刚才在雨巷里杀了人,血腥味定然引来了更多窥探的眼睛,此刻说不定就有无数双眼睛藏在雨幕里,等着他露出破绽。
唐刀的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滑。张不晚下意识地攥紧了些,那三圈暗红绳结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踏实的痛感。他想起三年前在长安城外的乱葬岗,也是这样的雨天,他用这柄刀劈碎了红刀会最后一个坛主的脑袋,血混着雨水溅在脸上,热得烫人。
那时他以为,报了仇,就能把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埋进坟里,像这些荒坟一样,任由风雨侵蚀,慢慢被遗忘。可现在看来,有些东西,比坟里的骨头还要顽固。
“咔哒。”
脚下踢到了什么硬物。张不晚停下脚步,低头拨开脚边的野草。是一块半截的石碑,碑面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依稀能辨认出“李”字的残痕,其余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碑前长着一丛野菊,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只剩几根瘦长的花茎在风里摇晃。
他蹲下身,用手指抹去碑上的泥污。指尖触到石碑的凉意,像触到了老汉那杯桂花酒里沉底的冰。老汉说过,他儿子也姓李,当年随军出征,就埋在关外的乱葬岗,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李……”张不晚低声念着这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风里飘来一缕极淡的香气。
不是腐叶的腥气,也不是泥土的潮气,而是……桂花香。
张不晚猛地抬头,循着香气望去。
乱葬岗深处,靠近最西边那片塌陷的坟茔旁,竟长着一棵桂花树。那树不算粗,树干上布满了虫蛀的孔洞,枝桠也断了大半,却在顶端顽强地缀着一簇簇淡黄色的桂花。雨水打在花瓣上,把香气洗得格外清冽,顺着风飘过来,在这死寂的荒坟间,显得格外突兀。
他站起身,朝着那棵桂花树走去。脚下的泥越来越深,偶尔能踩到枯骨,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雨声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越靠近桂花树,香气越浓。到了近前,张不晚才发现,树下还立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头发用一根麻绳束在脑后,手里拄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看背影像是个樵夫。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桂花树下,雨水顺着他的衣角往下淌,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水。
张不晚的手又按在了唐刀的刀柄上。这乱葬岗平时连野狗都不来,一个樵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来了。”
那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皮肤黝黑,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雨水,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井,映着雨幕里的桂影。
张不晚的心猛地一跳。
这张脸,他见过。
三年前,在长安西市的桂花树下,递给他人家一壶桂花酒的老汉,就是这张脸。
可老汉明明已经死了,死在红刀会的刀下,是他亲手把老汉葬在西市的后巷……
“你是谁?”张不晚的声音有些发紧,握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里的柴刀,用刀背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桂花树。“这树,是我十年前栽的。”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淡黄色的花瓣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我儿子最爱桂花,他说等打完仗回来,就跟我学酿酒,就在这荒岗旁搭间茅屋,守着桂花树过日子。”
张不晚的呼吸一滞。
“他叫李青,”老者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那年他才十七,揣着半块玉佩就上了战场,说是要当英雄,要让我过上好日子……”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可英雄没当成,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张不晚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递了过去:“是这个吗?”
老者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浑浊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混着雨水滴落在泥地里。“是……是这个……”他伸出手,想要去接,却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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