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坞的秋意一日浓过一日,晨起时谷中常弥漫着薄薄的雾,待日头升高,雾霭散去,金灿灿的阳光便会穿过层层叠叠的桂叶,在地上织就一张细碎而温暖的网。
张不晚坐在老桂树下的青石凳上,手里摩挲着那枚拼合完整的桂花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辨,仿佛能嗅到当年长安西市的桂花香。
“在想什么?”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关外草原的风霜气。
张不晚回头,见李青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走过来,他穿着件新做的青布衫,洗去了羊皮袄上的尘垢,露出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臂膀,只是眼角的皱纹和手掌的厚茧,仍诉说着这些年的奔波。
“在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张不晚接过奶茶,瓷碗的温度烫得指尖微麻,“那时你骑着马从关外回来,风尘仆仆,怀里揣着半块玉佩,说要找一个叫‘晚来居’的酒肆。”
李青在他身边坐下,仰头饮了一大口奶茶,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喟叹。
“那年我在关外听到破山军冤案昭雪的消息,连夜就赶回来了。路上换了三匹马,累得在马背上都能睡着,就怕赶不及见弟兄们最后一面。”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没想到回来才知道,影老没了,老赵也没了……”
话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了。风穿过桂花林,带来簌簌的落瓣声,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张不晚想起影老在舱底品酒时的从容,想起他在密道里为自己断后的决绝,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李青则从怀里掏出一个磨损的皮囊,倒出几粒晒干的野果,分给张不晚一半:“这是关外的沙棘果,酸得很,当年在死人堆里,全靠这个吊命。”
张不晚放进嘴里,酸涩的汁液瞬间在舌尖炸开,激得他眼眶发酸。
“王大人说,当年是你带着三百弟兄殿后,硬生生挡住了红刀会的五千人马,才让老王他们有机会逃出来。”
李青嚼着沙棘果,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棱角分明。
“那仗打得惨啊……”他望着远处的山峦,眼神飘向遥远的过去,“我们被困在黑风口,粮草断了三天,弟兄们饿得啃树皮。红刀会的人在山下叫阵,说只要我们投降,就给条活路。可谁都知道,投降了,破山军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最后剩下不到五十人,我让他们分散突围,自己带着军旗往相反的方向跑,想把追兵引开。”
“然后你就被牧民救了?”张不晚追问。
“算是吧。”李青点头,“我中了三刀,摔下悬崖,醒来时躺在一个蒙古包里,是个叫其其格的姑娘救了我。她爹是个老牧民,懂些草药,硬是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我就在他们的帐篷里养伤,帮着放马、打草,一待就是八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勾勒着一个姑娘的笑脸,眉眼弯弯,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爽朗,“这是其其格,去年冬天生了个儿子,叫‘念汉’,说是让他别忘了自己有一半汉人血统。”
张不晚看着画像,突然笑了:“该带她们回来看看,桂花坞的桂花,比关外的沙棘花好看多了。”
“等过了年就去接。”李青小心翼翼地收起羊皮纸,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其其格总说想看看江南的水,说书上写‘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听得她心痒痒。”
两人相视而笑,之前的沉重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冲淡了不少。
周胡子提着个酒坛走过来,老远就喊:“青子,不晚,新酿的桂花酒出窖了,来尝尝!”他把坛子往石桌上一放,“砰”的一声,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甘甜。
“周胡子的手艺又精进了。”李青赞道,拿起碗就要去舀。
“别急着喝。”老王拄着拐杖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后生,都是这两年在桂花坞出生的孩子,虎头虎脑的,手里拿着用桂花枝编的小玩意儿,“刚出窖的酒太烈,得兑些山泉才顺口。”
周胡子撇撇嘴:“老王你就是年纪大了,喝不得烈酒。想当年在破山军,你一顿能喝三斤烧刀子,还能舞枪弄棒呢!”
“那是当年!”老王笑骂着,在石凳上坐下,“现在啊,就想喝口温吞的桂花酒,看着孩子们在谷里跑,就够了。”
他看向张不晚,眼神里带着期许,“不晚,王大人捎信来,说朝廷想请你去京城当差,掌管刑部的刑狱司,你怎么想?”
张不晚正往碗里倒酒的手顿了顿,酒液溅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被吸收了。
“我不去。”他干脆地回答。
“为啥?”周胡子不解,“那可是个大官,能管不少事呢!”
“我这双手,只会握刀,不会握笔。”
张不晚举起右手,掌心的老茧和刀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京城的官场太深,我应付不来。再说,我答应过影老,要守着桂花坞,守着弟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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