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皇城,宫门次第洞开,一扫往日沉暮之气。虽不复鼎盛年间的极尽豪奢,却也竭力妆点出新春气象。
廊庑下新换了喜庆宫灯,檐角间系着彩绦,甲胄鲜明的羽林卫持戟肃立,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
百官身着簇新朝服,依品阶鱼贯而入,趋步走向巍峨的大殿。庄重恢弘的钟磬声中,众臣伏拜,向御座之上端坐的刘禅行元日大朝贺礼。
“万岁”之声山呼海啸,回荡在雕梁画栋之间,仪式隆重而规范。玉藻十二旒微微晃动,其后天子的面容看不真切,只依制微微颔首,接受着这既定流程的朝拜。
大朝贺毕,众臣移步至一侧较为宽敞的暖阁参与宫中新春宴饮。此处氛围稍显轻松,席案排列有序,肴馔虽未至穷奢极欲,却也极尽精巧,炙肉、羹汤、时蔬、糕点琳琅满目,显然费了尚膳监不少功夫。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身着彩衣的舞姬翩跹而入,水袖轻扬,试图用这人工的热闹驱散帝国腹心之地那经年不散的沉重忧患。
诸葛瞻坐于席间前列,显见圣眷正隆。他神色平和,举杯与同僚应酬,说着“新年吉庆”、“国泰民安”的吉祥话,目光却如古井无波,偶尔掠过御座旁那抹殷勤侍奉、笑容可掬的紫色身影——中常侍黄皓。
今日黄皓脸上始终挂着无可挑剔的、仿佛发自内心的愉悦,应对酬酢自如得体,仿佛此前粮价风波、匠役之争等诸多激烈交锋都从未发生,一切都融化在这新春的祥和酒液之中。
酒过三巡,气氛渐趋活络。黄皓手持一柄精致的金执壶,亲自为刘禅玉杯中斟满琥珀色的美酒,似是不经意般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邻近几位大臣耳中:
“陛下您请看,今日群臣欢聚,笑语盈堂,颇有四海升平之象,此皆乃陛下仁德感召,上苍庇佑所致。去岁虽有小恙,然在卫将军等一班贤臣竭力辅佐之下,如今灾情得缓,民心渐安,市井重现生机,实乃我大汉之福,陛下之福也。”
黄皓话锋极其自然的一转,目光投向诸葛瞻,举杯示意,“卫将军近日确是辛劳,夙兴夜寐,推行新政,成效卓着,朝野有目共睹,老奴敬佩,敬您一杯。”
这番话,看似褒奖,实则巧妙地将一切功劳首先归于皇帝“仁德”和“天佑”,顺势将诸葛瞻置于“辅佐”之位,轻描淡写间便将其核心作用模糊淡化。
诸葛瞻举杯迎向黄皓的目光,神色淡然,语气不卑不亢:“中常侍言重了,过誉之词,瞻实不敢当。瞻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唯知恪尽职守,尽心王事,以报陛下浩荡隆恩。去岁能稍安局面,全赖陛下圣心独断,运筹帷幄,加之诸位同僚鼎力相助,前线将士浴血效命,以及无数百姓辛勤劳作,方有今日些许微效。瞻不过略尽绵薄,循份而行,岂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诸葛瞻一番话,将功劳四下分散,既避开了黄皓言语中暗藏的陷阱,又显得谦逊得体,符合官场礼仪,令人挑不出错处。
席间几位益州籍的官员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光禄大夫谯周抚着长须,垂眸默然,冷眼旁观着这宴席之上暗流涌动的机锋。
黄皓脸上笑容丝毫未变,仿佛由衷赞叹,随即又似忽然想起什么,面露关切之色,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足以让更多席上之人听到:
“将军过谦了,过谦了。只是…老奴近来听闻,将军为了筹措赈济之粮、兴修水利之资,似乎…动用了部分军械坊的储备铁料?又严查各地仓廪,雷厉风行,引得市面一度有些…动荡?将军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天日可鉴,然是否…稍显操切了些?万一因此影响了北伐大计所需军械的供应,或是举措过激,反而激起民变,岂非…得不偿失,辜负了陛下的一片信重?”
此言一出,如同在温吞的酒液中投入一块寒冰,邻近几桌的谈笑声顿时低了下去,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这话图穷匕见,直指诸葛瞻新政的核心争议点,暗示其举措过激,可能危及国之根本——军事与稳定。
诸葛瞻面色不变,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清正,声音沉稳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中常侍所虑,关乎国本,瞻亦日夜思之,深以为然。然则,去岁灾情之凶猛,犹如燎原之火,若当时仍拘泥常法,逡巡不前,恐顷刻间便成滔天大祸,噬脐莫及。非常之时,唯有行非常之法,方能挽狂澜于既倒。至于军械之事,所动用的皆是经核实确为冗余、次品之料,并未影响大军正需之弩机、箭簇、甲胄的制办,此事大将军处亦有知悉。而严查仓廪,正是为了彻底摸清国家钱粮家底,革除积弊,将来方能更精准、更有效地支持北伐大业,绝非拖累,实为长远奠基。如今,灾民得食,沟渠得疏,春耕在即,民心稍安,此乃稳固后方之基。稳固之后方,实为北伐之前提。若当时因顾忌些许流言蜚语、或恐触动某些私利而畏缩不前,坐视局势糜烂,那才是真正的误国误军,辜负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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