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接住那枚滚落在地的玉簪时,指腹正压在字条末尾的朱砂点上。雨丝混着血腥味漫进鼻腔,他望着被黑绸马褂围在中间的苏蘅卿,忽然想起民国十二年她在霞飞路教会医院的病床上,也是这样被人围着,手腕上的输液管像条冰冷的蛇。
“沈先生倒是念旧。”青帮头目秃鹫咧嘴笑,金牙在月色里泛着光,“苏小姐,沈表舅在公馆候着,铁路图的事,该有个了断。”
苏蘅卿的旗袍下摆沾着泥,却仍挺直脊背:“让他亲自来。”话音未落,沈砚洲突然扣动扳机,子弹擦着秃鹫的耳际钉进仓库木柱,惊起一片粉尘——那是苏父当年亲手刷的桐油,遇火即燃。
“带她走。”沈砚洲的枪始终指着青帮的人,目光却黏在苏蘅卿发间,“这簪子,我替你收着。”
苏蘅卿被他拽着穿过雨幕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枪茧,那是民国十四年在军校练出来的。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打靶脱靶,脸红得像静安寺的红墙,她偷偷把自己的弹壳塞给他,说“沈少爷下次一定中”。
黄包车在窄巷里颠簸,沈砚洲将那半张字条凑到路灯下。“沈记当铺”的印泥混着雨水晕成淡红,表舅的名字被苏父的笔迹圈了三次,墨迹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和去年藏书楼那场大火的焦痕,如出一辙。
“他当年用当铺做掩护,替日本人转运军火。”苏蘅卿的声音很轻,“我父亲发现时,已经晚了。”她掀起旗袍袖口,露出道月牙形的疤,“这是表舅的银烟杆烫的,就在你去北平的前一夜。”
沈砚洲猛地攥紧拳头,玉簪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民国十三年的北平,他收到家里寄来的汇票,附言说“表舅生意兴隆,可多寄些”,原来那每一分钱,都沾着苏家的血。
车停在福佑路的旧书店后门,沈砚洲推开门时,铜铃发出锈涩的响。店主老马正用糨糊粘补残破的线装书,看见他们进来,突然将本《玉台新咏》倒扣在桌上——那是他们当年传递消息的暗号。
“苏小姐要的东西找到了。”老马掀开柜台下的暗格,里面躺着个铁皮盒,“在苏州河捞尸人手里收的,说是从民国十四年沉的那艘货轮残骸里摸出来的。”
盒子打开的瞬间,沈砚洲的呼吸顿住了。里面是半张烧焦的信纸,残存的字迹是苏父的:“蘅卿,铁路图分三部分,沈表舅持其一,余二藏于……”后面的字被火舌吞了,只留下个模糊的“笺”字。
“是残笺。”苏蘅卿的指尖抚过焦痕,“父亲当年习惯把密信写在诗笺背面,我猜另半张,在表舅手里。”她忽然转向沈砚洲,“你母亲的陪嫁账本,能不能借我看看?”
寅时的雨停了,沈砚洲翻出积灰的账本时,晨光正透过百叶窗在纸页上割出亮痕。民国十三年腊月的流水账里,“沈记当铺”有笔可疑的支出:“购紫檀木匣一具,付洋三百”。而那具木匣,他前日在表舅的书房见过,锁孔形状与苏蘅卿那支玉簪的簪头,严丝合缝。
“他用紫檀匣藏另半张残笺。”苏蘅卿的声音带着颤,“表舅明日要在国际饭店开寿宴,所有青帮头目都会到场。”她从发髻里抽出根银簪,尾部旋开,露出细小的刀片,“我去拿残笺,你……”
“一起去。”沈砚洲合上账本,目光落在她发间新换的珠花上,那珍珠的光泽,与他昨夜在仓库瞥见的青帮令牌,如出一辙。他忽然想起福伯说过,苏父最爱的迦南香,表舅也常年熏着。
寿宴当日的国际饭店衣香鬓影。沈砚洲穿着黑色西装,胸前别着表舅送来的鎏金请柬,袖口却藏着那支玉簪。苏蘅卿一袭红裙,挽着秃鹫的手臂走进宴会厅时,所有目光都聚了过来——没人知道,她裙摆下的枪,保险已经打开。
表舅站在露台接受贺礼,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条缝。沈砚洲敬酒时,故意将红酒洒在他的马褂上,道歉声里,指尖飞快触到他内袋的硬物——正是那具紫檀木匣的形状。
“贤侄来得正好。”表舅拍着他的肩,声音黏腻,“当年你父亲总说,沈家要靠你撑起来。”他转身对宾客举杯,“说起旧事,我倒想起苏老先生,当年他可是把蘅卿小姐许配给砚洲的,可惜啊……”
苏蘅卿突然笑出声,红裙在水晶灯下旋出个圈:“表舅怕是忘了,那婚约,是被您亲手撕毁的。”她抬手摘下耳坠,珍珠滚落的瞬间,宴会厅的灯突然灭了。
混乱中,沈砚洲拽着苏蘅卿冲向露台。表舅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夹杂着枪声与玻璃破碎的脆响。沈砚洲摸出玉簪,刚要去撬表舅掉在地上的木匣,却被苏蘅卿按住手。
“别碰!”她的指尖冰凉,“匣子里有机关,会触发磷火。”月光照在她脸上,红裙上的血迹渐渐洇开,“我父亲的信里写了,残笺遇火会显字。”
远处传来警笛声,沈砚洲看着表舅被秃鹫的人拖走,木匣摔在栏杆边,锁扣崩开,半张焦笺滑了出来。苏蘅卿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纸页,突然僵住——那残笺背面的诗,是沈砚洲当年写给她的《雨霖铃》。
“原来你早就……”沈砚洲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想起民国十三年的雪夜,他把这首词抄在信里,说“待我归来,便娶你”,而那封信,他亲手投进了表舅掌管的邮筒。
苏蘅卿将两半残笺拼在一起,火光忽然从她掌心燃起。信纸上的字迹在火焰中渐渐显形,不是铁路图的线索,而是苏父的绝笔:“蘅卿,沈郎是好孩子,护他周全。”
警灯的红光映在沈砚洲脸上,他望着苏蘅卿被火光染红的眼,突然明白她掷出玉簪时的眼神。那些所谓的债,所谓的欺骗,不过是她用尽全力,在给他铺一条生路。
雨又开始下了,苏蘅卿的红裙在雨里褪成暗紫。她把拼好的残笺塞进沈砚洲怀里:“铁路图在三姨太手里,她是我父亲安插在表舅身边的人。”她后退半步,突然对他笑,像民国十二年上元节猜中灯谜时那样,“砚洲,这次换我等你。”
沈砚洲伸手去抓,却只捞到片飘落的红裙碎布。警笛声越来越近,他握紧怀里的残笺,那上面的字迹已被雨水浸透,晕成一片模糊的温柔,像极了那年她在黄浦江码头,没说出口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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