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冬夜总带着潮气,像浸透了冷意的棉絮,往人骨头缝里钻。苏蘅卿坐在沈砚洲洋房的起居室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鬓边那支银簪——簪头的翡翠缺口在壁灯光下泛着白,像块结了痂的伤。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她掀起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看见沈砚洲正从黑色轿车里出来,风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深色西装上沾的点点雪沫。
“刚从提篮桥回来。”沈砚洲推门进来,将湿漉漉的大衣递给佣人,掌心的寒气蹭过她的手背,“苏伯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盖着监狱的火漆印。苏蘅卿拆信时指尖发颤,信纸是粗糙的草纸,父亲的字迹却依旧工整,只在末尾处洇了团墨渍,像滴没忍住的泪。
“书房第三层,《营造法式》夹着的木匣……”她默念着信里的话,忽然想起上月搜查老宅时,那本线装书的书脊确实有被撬动过的痕迹。沈砚洲给她倒了杯热可可,瓷杯的温度透过指尖漫上来:“李督察说,昨夜狱中有人试图接触苏伯父,被巡捕拦下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批掺硝石的棉纱,恐怕不只是运去江北那么简单。”
窗外的雪下得紧了,苏蘅卿望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冬天。那时父亲刚从巴黎回来,将这支银簪插在她发间,说这是在跳蚤市场淘来的老物件,簪头的翡翠能辟邪。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父亲与留法学生们秘密集会时,用暗号交换的信物——翡翠的缺口,原是故意磨出的记号。
次日清晨,雪停了。沈砚洲陪她去老宅时,公共租界的巡捕已在巷口设了岗。李督察穿着驼色大衣,正对着名册核对工人身份,见他们来,低声道:“昨夜有人潜入老宅,打碎了后院的水缸。”苏蘅卿的心猛地一沉,那口青花瓷缸是母亲的陪嫁,缸底常年垫着块青石板。
推开书房门,积灰的地板上印着杂乱的脚印。沈砚洲径直走向博古架,取下第三层那本《营造法式》。书脊果然是空的,里面藏着个核桃木匣,匣锁已被撬坏,里面却只有半张泛黄的乐谱。苏蘅卿认出那是德彪西的《月光》,父亲曾在钢琴上弹过无数次,只是这张乐谱的音符旁,标着奇怪的数字:“三六九,十二码头。”
“十二码头是宏昌洋行的专用栈位。”沈砚洲将乐谱折好放进西装内袋,目光扫过墙角的座钟,钟摆停在三点十分,“昨夜潜入的人,恐怕是冲着这个来的。”苏蘅卿蹲下身,发现书架底层的灰尘里混着点暗红,用指尖捻起,是干燥的血迹。她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另一句话:“水缸下的砖,记着翻过来。”
后院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青花瓷缸倒在地上,碎瓷片里混着几尾冻僵的金鱼。沈砚洲扶起水缸时,苏蘅卿已蹲在青石板前,用手刨开积雪。石板下埋着个铁皮盒,打开来看,里面是本黑色笔记本,扉页上贴着张泛黄的合影——父亲站在巴黎铁塔下,身边围着几个穿学生制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人胸前别着的徽章,与沈砚洲在神秘组织老巢搜到的“铁血锄奸团”徽章一模一样。
“民国十二年,父亲他们在巴黎成立了这个组织。”苏蘅卿翻着笔记本,指尖划过其中一页,“这里记着,他们曾截获过一批运往关东军的军火,用的就是棉纱掺硝石的法子。”沈砚洲凑过来看,见笔记本末尾画着张草图,码头的轮廓旁标着“正月十五,子时开航”。他忽然想起李督察说的,宏昌洋行那艘去马尼拉的货轮,正是定在元宵夜出发。
暮色降临时,他们回到洋房。沈砚洲在电话里与李督察低声交谈,苏蘅卿坐在梳妆台前,将银簪取下放在掌心。簪身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她用放大镜仔细看,发现纹路里藏着极小的字,连起来是“沪江春潮,静待归舟”。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诗句,父亲曾说,等时局安稳了,要带她们去看沪江涨潮。
“李督察查到,宏昌洋行的老板是日本人的傀儡。”沈砚洲挂了电话,坐在她身边,“那艘货轮名义上去马尼拉,实则要绕去大连,给关东军送物资。”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安定,“苏伯父在狱中递消息,是想让我们截下这批货。”苏蘅卿望着镜中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将笔记本塞进他怀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元宵夜的沪上张灯结彩,十二码头却异常冷清。苏蘅卿穿着件枣红色旗袍,鬓边的银簪在灯笼光下闪着光,手里提着个食盒,对守门的巡捕说:“沈先生让我给工人们送些汤圆。”巡捕认得她是沈砚洲的未婚妻,挥挥手放她进去。栈桥上堆着的木箱都贴着“棉纱”标签,她绕到货轮侧面,见几个穿和服的男人正围着一个戴眼镜的老者,那人竟是父亲在巴黎的同学,周教授。
“周伯伯。”她轻声唤道,周教授猛地回头,镜片后的眼睛满是惊慌。穿和服的男人拔枪的瞬间,沈砚洲带着巡捕从集装箱后冲出,枪声在江面上惊起一群水鸟。混乱中,苏蘅卿被推搡着撞到货箱,鬓边的银簪掉在地上,被人踩得发出清脆的响。沈砚洲将她护在身后,手枪的后坐力震得他虎口发麻,直到李督察带着人赶来,局势才渐渐控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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