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卿忽然想起西跨院那棵老槐树,树干上有个树洞,小时候她总爱往里面塞糖纸。沈母在世时,常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绣花,手里的绷子总对着西厢房的方向。那时她只当是老人家念旧,如今想来,怕是早就在留意什么。
雨夜里忽然传来三记叩门声,节奏奇特,先重后轻,像是啄木鸟啄树。沈砚洲眼神一凛,迅速吹灭烛火,摸出枕下的勃朗宁手枪。枪身冰凉,是去年从一个英国商人手里买来的,此刻握在掌心,倒让他镇定了几分。苏蘅卿则迅速将旗袍与荷包塞进壁炉,用灰烬掩住,又往火里添了几块柴,火星噼啪作响,很快将布帛的气味盖了去。
门被推开时,穿蓑衣的老管家举着盏马灯,灯罩上的雨水顺着竹骨往下滴,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少爷,码头那边来报,说在周工匠的船底发现个铁匣子。”老管家的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泥,“是巡捕房的王探长偷偷让人送来的,他说这匣子卡在排水孔里,上面还挂着半块蓝印花布。”
沈砚洲与苏蘅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三人趁着雨幕赶往码头,巡逻的巡捕正用手电筒在货轮周围晃悠,光柱在雨里摇摇晃晃,像鬼火。沈砚洲塞给领头的两银元,笑着说是来取自家丢失的货物,那巡捕掂了掂银元,眯着眼嘟囔几句,便带着人往别处去了。
货轮甲板上积着没过脚踝的水,踩上去咯吱作响。老管家指着船尾的排水孔:“匣子就卡在那,王探长说周工匠死前三天,总在这船附近转悠,像是在等什么人。”沈砚洲俯身去看,铁匣子锈得厉害,边缘还缠着几圈铁丝,上面果然挂着半块蓝印花布,图案是苏州常见的莲纹。
他用枪托砸了三下才打开匣子,铁锈簌簌往下掉。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本线装的账册,封面是暗红色的绸面,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牛皮纸。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光绪年间的漕运账目,字迹是沈母的,娟秀却有力,每页右下角都盖着个“沈”字朱印。苏蘅卿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用朱砂画着幅简略的地图,标注着“外滩三号地窖”,旁边还有行小字:“潮涨时进,潮落时出”。
“那是英国人的洋行。”沈砚洲的指尖划过“外滩三号”四个字,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去年我帮英国商人处理过房产纠纷,那栋楼的地窖连通着黄浦江的暗渠,涨潮时能行小船。”他忽然想起母亲当年掌管沈家的船运,常说漕运的水比黄浦江还深,那时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怕是藏着多少人命。
雨不知何时小了,江面上飘着层薄雾,将远处的灯塔晕成个模糊的光球。苏蘅卿忽然指着账册里夹着的字条,上面是沈母娟秀的字迹:“银线为记,见莲则停”。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砚洲,烛火在她眼里跳动:“你父亲的荷包上绣的是并蒂莲,领事夫人的披肩上是孤莲,周工匠的蓝印花布上是残莲——这绝不是巧合。”
“孤莲……”沈砚洲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想起张领事办公室墙上挂的那幅《寒江独钓图》。画中孤舟上的渔夫,衣襟处绣着朵半开的莲花,当时只当是画师的闲笔,如今想来,倒像是某种标记。“张领事祖籍苏州,他父亲曾在漕运局当差,光绪二十六年卸任后就没了音讯。”
老管家突然轻咳两声,从蓑衣里摸出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泡得透明。“刚才收拾周工匠遗物时,在他烟袋锅里找到这个。”里面是枚青玉印章,刻着“守莲”二字,玉质温润,印泥尚新,像是不久前还用过。他压低声音:“王探长说,周工匠死前曾去过大成绣庄,说要取‘莲花绣样’。”
苏蘅卿将印章往账册上盖了下,朱印与页边的“沈”字严丝合缝,像是早就配好的一对。她忽然明白,沈母并非病逝,而是发现了当年漕运贪腐的证据——那些账册里记着的,怕是官商勾结、走私偷税的铁证。她被灭口前将账册藏进了船底,又让周工匠以“守莲”为记,等待合适的时机交出来。周工匠隐忍三年,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外滩三号今晚有酒会。”沈砚洲将账册塞进防水油布,又裹了三层油纸,“英国商会宴请各界人士,张领事定然会去。我们正好去会会他。”他看向苏蘅卿,眼神里有担忧,“只是那里鱼龙混杂,你……”
“我必须去。”苏蘅卿打断他,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那半枚玉簪,“大成绣庄是我外祖父开的,领事夫人的披肩若真是那里做的,我或许能认出绣娘的手法。”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玉簪的断裂处,“何况,母亲的事,我不能置身事外。”
码头上的雾越来越浓,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呜呜咽咽的,像是谁在哭。老管家已备好马车,车帘是厚帆布做的,能挡住雨水。沈砚洲扶着苏蘅卿上车时,指尖触到她的手,冰凉一片,便将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别担心,有我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