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推开37号门时,檐角的铜铃正随着穿堂风轻晃。前日那把青布蓑衣被他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八仙桌的一角,草叶间还沾着几粒来自黄浦江滩的细沙。苏蘅卿正蹲在廊下翻晒书稿,听见动静回头时,鬓边的白玉簪恰好接住一缕斜射进来的阳光,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先生倒来得早。”她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灰尘,月白旗袍的下摆沾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家父的拓片还在里屋晾着,说是昨日受潮起了霉斑。”
沈砚洲的目光越过她肩头,落在堂屋新换的窗纸上。米白色的绵纸透着朦胧的光,把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拓成幅写意画。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个紫檀木盒,推到八仙桌上:“前几日在古玩街淘到方砚台,看石质像是端溪老坑,想着苏先生或许用得上。”
木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温润的石香漫出来。砚台呈椭圆形,砚池里还留着半池残墨,边缘刻着行蝇头小楷:“光绪甲辰年冬,赠芸卿贤妹”。苏蘅卿的指尖刚触到砚台,忽然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耳尖泛起淡淡的红。
“这砚台……”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羽毛,“家父常说,家母的闺名就叫芸卿。”
沈砚洲握着木盒的手顿了顿。他想起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方铜镜,背面刻着的“芸”字,与这砚台落款的笔迹竟有七分相似。雨停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砚台残墨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谁藏在时光里的眼泪。
“原是这样。”他合上木盒时,指腹蹭过盒盖的雕花,“看来这砚台与苏小姐有缘,倒不算唐突。”
里屋忽然传来咳嗽声,苏老先生扶着门框走出来,手里攥着卷拓片。他的蓝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眼镜腿用细麻绳缠着,看见沈砚洲时眼睛一亮:“沈先生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张《曹全碑》拓片,是不是光绪年间的旧拓?”
沈砚洲接过拓片的瞬间,闻到股淡淡的霉味。纸页边缘已经泛黄发脆,拓片上的字迹却依旧筋骨分明。他指着“君讳全”三字的起笔处:“苏先生请看,这里的折笔带着圆转,是典型的‘朱拓’手法,确是光绪年间的手艺。只是……”他顿了顿,“拓片边缘有虫蛀的痕迹,得用花椒水刷过才能保存得更久。”
苏老先生连连点头,忙让苏蘅卿取来研墨的工具。八仙桌上很快铺开宣纸,沈砚洲握着狼毫笔蘸墨时,看见苏蘅卿正蹲在灶间生火,藕荷色旗袍的下摆沾了些草木灰。她手里的火钳碰在柴灶上,发出“叮当”的轻响,混着窗外卖花姑娘的吆喝声,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沈先生的字好风骨。”苏老先生看着宣纸上落下的“宁静致远”四字,捋着山羊胡赞叹,“比那些穿西装的新派文人,多了几分帖学的底子。”
沈砚洲放下笔时,发现苏蘅卿站在灶间门口,手里端着碗杏仁茶,热气模糊了她鬓边的白玉簪。“张妈今早送来的杏仁,说是乡下新收的。”她把茶碗放在拓片旁,碗沿的青花已经褪得浅淡,“沈先生尝尝?”
杏仁茶的甜香混着墨香漫开来。沈砚洲的目光落在苏蘅卿握着茶碗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处有淡淡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浆洗衣物磨出来的。他忽然想起申报馆打字间的女职员,个个涂着蔻丹,戴着金戒指,与眼前这双手比起来,倒像是精致却易碎的瓷娃娃。
“蘅卿,把西厢房那箱旧书搬出来晒晒。”苏老先生忽然道,“前几日翻到本《东京梦华录》,里面夹着你母亲的绣样,沈先生或许有兴趣。”
西厢房的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嘎吱”的长吟。墙角堆着十几个木箱,上面落满了灰,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灰尘里织出金色的网。苏蘅卿搬开最上面的木箱时,露出底下个红漆描金的匣子,锁扣上的铜绿已经爬满了花纹。
“这是家母的陪嫁箱。”她用铜钥匙开锁时,锁芯发出“咔嗒”的轻响,“里面藏着些她年轻时的物件。”
匣子里铺着层暗红的绒布,放着支银质发簪、半块梅花糕模具,还有本线装的《漱玉词》。苏蘅卿翻开书页时,片绣着兰草的丝帕从里面掉出来,丝线已经褪色发脆,针脚却依旧细密。沈砚洲捡起来的瞬间,看见丝帕角落绣着个极小的“沈”字。
“这帕子……”他的喉结滚了滚,像有团棉花堵在胸口。
苏老先生凑过来看了眼,忽然拍着大腿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当年你母亲托人送来的定亲信物!”他指着丝帕上的兰草,“你母亲说,沈家公子的名字里带‘洲’,兰草生于水泽,正好相配。后来兵荒马乱断了音讯,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被苏蘅卿的咳嗽声打断。她把丝帕抢过去塞进匣子里,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爹,您又说胡话了。”
沈砚洲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忽然觉得石库门的蝉鸣都变得温柔。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去找苏家小姐,她母亲的丝帕上,绣着咱们两家的缘分。”原来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约定,一直藏在这方砚台、半块丝帕里,等着雨停风歇的日子,重新回到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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