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站在申报馆后门的廊下,看着雨丝斜斜地织进石库门弄堂。手里的《人间词话》被牛皮纸裹了三层,却还是能感觉到封皮边角被雨水洇出的潮意。他抬手看了眼怀表,时针刚过未时,这雨从清晨下到现在,倒像是要把整个沪上都泡进水里。
“沈先生还没走?”传达室的老张头探出头,手里端着个搪瓷缸,“这雨怕是要下到天黑,石库门那边积水深,您要去37号,不如等雨小些再去。”
沈砚洲谢过老张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链上的翡翠坠子。这坠子是母亲留给他的,据说与苏蘅卿家传的那支白玉簪是同批料子,去年在古玩店偶然听掌柜提起时,他还觉得是无稽之谈。此刻雨幕里隐约传来电车的叮当声,混着弄堂里阿妈唤孩子回家的嗓音,倒让他想起北平胡同里的吆喝,只是少了些风沙的糙气。
他终究还是走进了雨里。深灰西装的裤脚很快就被溅起的泥水打湿,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叽”的声响。两侧的石库门墙头上,探出几枝被雨水压弯的夹竹桃,粉白的花瓣落在积水里,像撕碎的信笺。走到第三个巷口时,沈砚洲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孩童正踮脚够晾衣绳上的风筝,竹骨风筝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线轴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滚来滚去。
“当心摔着。”他伸手稳住摇晃的孩子,目光却被不远处37号门楣上的铜环吸引——那铜环上缠着圈红绳,绳结打得与自家书房门上的一模一样,是母亲说的“平安结”。
正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木盆翻倒在地上。沈砚洲转身时,恰好看见苏蘅卿从37号门内退出来,手里的搪瓷盆滚落在青石板上,里面的绿豆汤洒了一地,混着雨水汇成道浅黄的溪流。她穿着件月白旗袍,领口绣着极小的兰草,此刻右肩的衣料已被泼出的汤渍浸得发深,像幅被洇了墨的水墨画。
“沈先生?”苏蘅卿的手还僵在半空,鬓边的白玉簪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晃了晃,“您怎么来了?”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她脚边的搪瓷盆上——盆底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字,边角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他弯腰去捡滚到脚边的汤勺,勺柄上缠着圈布条,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刚学针线的人缝的。
“前几日说的词话,今日带过来了。”他把汤勺递过去,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冰凉的,带着雨水的湿意,“看这雨势,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苏蘅卿接过汤勺的手紧了紧。她方才正在院里晾父亲的书稿,听见门外有皮鞋声,以为是收废品的,没成想竟是沈砚洲。檐下的竹竿还滴着水,刚浆洗好的蓝布衫在风里晃悠,水珠溅在她旗袍下摆的盘扣上,像串碎钻。
“先进来吧,免得淋湿了书。”她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门轴发出“吱呀”的长吟,像是老物件在叹口气。沈砚洲进门时,闻到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旧书纸特有的霉味,从里屋漫出来。
堂屋的八仙桌铺着块蓝白格子的桌布,桌角绣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针脚细密得像蝇头小楷。桌上摆着盏黄铜台灯,灯罩上蒙着层薄灰,旁边压着本《说文解字》,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苏蘅卿转身去倒茶时,沈砚洲看见她旗袍后领的盘扣松了颗,露出小段白皙的脖颈,像宣纸未着墨的留白。
“家父去城隍庙淘拓片了,”她把青瓷茶杯推到他面前,杯底沉着片枸杞,“说是今日有位从洛阳来的老先生摆摊,或许能见到东汉的砖拓。”
沈砚洲的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桌角的藤篮里——里面堆着些拆下来的旧书页,最上面那页印着“纳兰性德词选”,“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句被人用红铅笔圈了出来,旁边还写着行小字:“初见易,久处难”。字迹娟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锋棱,倒和她那日在申报馆改校样的笔体如出一辙。
“这书……”
“是前几日收废品的送来的,”苏蘅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尖在书页边缘划了划,“缺了后半部,我想着补补或许还能看。”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里屋抱出个木箱,“沈先生懂金石,帮我看看这个?”
木箱打开时,一股陈年的樟木香气涌出来。里面铺着层暗红绒布,放着几方砚台和一叠拓片。沈砚洲拿起最上面那张,是片残缺的瓦当拓片,纹样是汉代常见的“长乐未央”,只是边缘被虫蛀了个小窟窿。“这是秦砖汉瓦的拓片,”他指着纹样的转角处,“你看这云纹的弧度,比寻常的更圆润些,怕是出自长安旧宫。”
苏蘅卿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星子。“家父也说这拓片不一般,”她从箱底翻出个锦袋,“还有这个,是家母留下的,沈先生认得吗?”
锦袋里滚出枚玉佩,碧绿色,雕着缠枝莲纹样,与沈砚洲怀表链上的翡翠坠子竟是同一质地。他捏着玉佩的手指顿了顿,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当年与苏先生家订过娃娃亲,后来兵荒马乱断了联系,那枚玉佩本是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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