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梅雨季,雨丝总像扯不断的银线,把沪上的石库门缠得密不透风。沈砚洲推开宝昌银楼的木门时,檐角的铜铃在雨雾里晃出细碎的响,柜台后的周师傅正用鹿皮擦拭一支青玉簪,见他进来,抬头露出半截镶金的牙:沈先生倒是稀客。
沈砚洲将油纸伞斜倚在门后,伞骨上的水珠顺着雕花木纹蜿蜒,在青砖地上洇出浅痕。周师傅,他指尖叩了叩柜台,玻璃下压着的旧银器在阴雨天泛着哑光,上次说的玉簪修复,可有眉目?
周师傅放下鹿皮,从樟木盒里取出那支断簪。白玉断面在台灯下显出细密的冰裂纹,像极了苏蘅卿旗袍开衩处勾破的丝线。这缠枝莲的纹样,得用和田玉补,老人枯瘦的手指点着簪头,只是这暗纹......
沈砚洲俯身细看,簪身内侧有几处极浅的刻痕,若非周师傅用放大镜指着,根本看不出是个字。笔画被岁月磨得发圆,却在收尾处突然凌厉,像把没出鞘的刀。他想起三天前在李公馆,苏蘅卿发间的玉簪跌落时,簪头磕在青砖上的脆响,当时他就觉得那声音不似寻常玉石。
民国十二年的手艺,周师傅往烟斗里塞烟丝,火柴擦出的火光映亮他眼角的疤,苏记绸缎庄的定制品,当年苏老板请我刻的,说是给小姐做生辰礼。
玻璃柜台下压着张泛黄的报纸,是民国十二年的《沪江晚报》。社会版登着苏记绸缎庄开业庆典的照片,穿西装的苏老板身边站着位旗袍女子,怀里抱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发间斜插的玉簪,正是这一支。沈砚洲的指尖划过照片里小姑娘的脸,眉眼间的轮廓,与李公馆初见时的苏蘅卿重叠在一起。
雨突然变急,打在临街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周师傅的烟斗在柜台磕了磕:可惜喽,三年前那场火,什么都烧没了。他的目光扫过沈砚洲的西装翻领,听说沈先生要重修苏记?
沈砚洲没接话。他上周去苏记旧址勘察时,断壁残垣间还留着焦黑的绸缎碎片,墙角的消防栓锈得拧不开,阀门口缠着的铁丝有明显被人动过的痕迹。更蹊跷的是,档案室的火灾报告里,现场照片的角落有枚烧变形的银扣,样式和苏蘅卿旗袍上松脱的那枚如出一辙。
沈先生在看什么?
柜台外的雨幕里,月白旗袍的影子突然撞碎了雨线。苏蘅卿站在青石板上,手里攥着只牛皮纸包,雨水顺着她的发髻往下淌,在肩头洇出深色的痕——她显然是冒雨来的,鬓角的碎发粘在颊边,像幅被打湿的工笔画。
沈砚洲抓起靠在门后的油纸伞,没等周师傅说话就冲了出去。伞面撑开的瞬间,他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雨水的潮气,比李公馆那天的冷香多了几分烟火气。苏小姐也是来寻周师傅?
苏蘅卿往银楼里退了半步,牛皮纸包在怀里攥得更紧。取些旧银器。她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黏,目光越过沈砚洲的肩,落在柜台里的断簪上,瞳孔骤然缩紧,像被针尖刺了下。
周师傅在柜台后轻咳一声:是苏小姐预订的花丝耳环。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个红绸盒子,打开时,细如发丝的银线在灯光下缠出朵半开的莲,按您母亲当年的样式复刻的。
苏蘅卿的指尖在盒盖上顿了顿。沈砚洲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有道浅疤,像被银线勒过的痕迹。三年前火灾现场的尸检报告里,苏夫人的左手也有类似伤痕,只是更重,法医当时判断是被人强行掰开过。
周师傅,沈砚洲突然开口,伞沿往苏蘅卿那边倾了倾,遮住斜飘的雨丝,这玉簪的暗纹,能拓下来吗?
苏蘅卿猛地合上盒子,红绸被指尖攥出褶皱。不必了。她往门外走,高跟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旗袍下摆,露出脚踝那颗红痣,在雨里像粒没烧透的火星。
沈砚洲追出去时,她已经拐进了福佑里的深巷。石库门的墙缝里钻出的野草,沾着雨水扫过他的裤脚,他突然想起昨天在苏记旧址看到的——西墙根有簇野菊,花瓣形状和苏蘅卿耳环上的莲纹惊人地相似,而那种野菊,只在碱性土壤里生长,通常是......焚过尸的地方。
沈先生慢走。周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递过张拓片,这暗纹不止字,您看。
拓片上的刻痕在阴干后显出全貌。字的最后一笔其实是条曲线,绕过簪身背面,与另一处刻痕连起来,竟是半枚残缺的印章,印文是字的篆书——苏蘅卿的名字。沈砚洲的指尖划过那道曲线,突然想起苏记绸缎庄的旧账本,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初七,有笔可疑的支出,写着购银丝十两,付与周,而那天,正是苏蘅卿的生辰。
回到工作室时,助理小陈正对着图纸发愁。沈先生,苏记的地基图纸有点怪,年轻人指着消防通道的标注,这里多了道墙,档案室的记录里没有。
沈砚洲展开拓片,玉簪上的暗纹与图纸上的墙线重叠时,他突然明白——那不是墙,是道暗门。民国时期的绸缎庄常设暗阁藏贵重料子,而苏记的镇店之宝,是匹失传的烟霞锦,据说织锦的丝线里掺了赤金,遇火会熔成金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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