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的青砖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雨气,弄堂口修鞋摊的铁皮箱被晒得发烫,老杨头用铜锥子穿透牛皮鞋底时,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烫出个个针尖大的白印。苏蘅卿提着竹篮走过时,裙角扫过摊边堆着的旧报纸,1932年的《申报》边角已经发脆,头版的硝烟照片上,隐约能看见四行仓库的断壁残垣。
“苏小姐,今天的栀子花新鲜得很。”二楼的张阿婆趴在窗台上,竹篮里的白兰花用细棉线串着,香气混在煤球炉的烟里飘下来,“沈先生房里的灯,昨夜亮到后半夜呢。”
苏蘅卿的指尖在竹篮沿上捏出道白痕。沈砚洲住进来三天了,她只在搬箱子时见过一面。男人穿着件深灰色的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段冷白的皮肤,指节上沾着点墨渍——后来她才发现,那墨渍染在他书桌的镇纸上,是方刻着“守拙”二字的端砚。
竹篮里的青瓷碗装着刚炖好的银耳羹,冰糖溶在瓷底,结成层透明的壳。昨天傍晚她去后巷倒垃圾,撞见沈砚洲蹲在墙根,正用手帕包起只被雨淋湿的小野猫,西装裤的膝盖处沾着块深褐色的泥,像是从法租界的梧桐树下带回来的。
弄堂深处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声,三辆黑色的脚踏车呼啸而过,车后座的木箱上印着“英美烟草”的烫金大字,车轮溅起的泥水差点泼在苏蘅卿的裙角。她侧身躲闪时,竹篮里的银耳羹晃出些,滴在青砖上,很快洇成个浅褐色的圆斑,像枚没盖全的邮戳。
沈砚洲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缕淡淡的檀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苏蘅卿抬手要敲门的瞬间,听见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句极轻的自语:“闸北的军火库坐标,得换种加密方式……”
她的手猛地顿住,指腹按在冰凉的铜门环上。三天前搬来的箱子里,她分明看见过支德国造的毛瑟枪,被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盖着,枪托上的烤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张阿婆说他是洋行的账房先生,可账房先生不会半夜在阳台上用摩斯密码发报,更不会在衬衫第二颗纽扣里,藏着片风干的罂粟花瓣。
“进来吧。”门里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烟草熏过的沙哑。
苏蘅卿推开门时,沈砚洲正把张纸塞进壁炉的炉膛。火光舔着纸角,她瞥见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像乐谱又不是乐谱,其中几个折线符号,和她父亲临终前在烟盒上画的一模一样。他转身时,西装马甲的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垂在那里像只折了翅膀的蝶。
“张阿婆说你病了?”苏蘅卿把青瓷碗放在茶几上,目光扫过书桌。砚台里的墨还没干,宣纸上写着半阙《雨霖铃》,“骤雨初歇”的“歇”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墨汁在纸角晕成朵乌云。
沈砚洲的咳嗽声突然急促起来,他用手帕捂住嘴,帕子上很快洇出点猩红。“老毛病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烟灰,“前几年在北平办报,被日本人的宪兵队打过肺。”
苏蘅卿的指尖猛地收紧。父亲也曾在北平办报,1927年那个雪夜,报社的排字房被烧时,他就是攥着块带血的手帕,倒在印刷厂的台阶上。她低头看向沈砚洲的袖口,那里有块不易察觉的磨损,边缘沾着点暗红色的颜料——和她藏在樟木箱底的那枚血玉簪子,颜色惊人地相似。
“沈先生的衬衫,”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袖口磨破了,若是不嫌弃,我帮你补补?”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上,那里确实有道斜斜的裂口,是昨天翻墙去接秘密电台时被铁丝网勾的。“怎好麻烦苏小姐。”他想推辞,却看见苏蘅卿已经从竹篮里取出个蓝布针线包,顶针在她拇指上转了个圈,亮得像枚银戒指。
针线包的衬里绣着朵小小的白玉兰,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的丝。苏蘅卿穿线时,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上有层薄茧——不是大家闺秀的手,倒像是做惯了针线活的。
“这针法是苏小姐自己学的?”沈砚洲突然问。他注意到那针脚是斜着走的,每三针回一针,是苏北乡下特有的“锁边绣”,他母亲生前最会这种绣法。
苏蘅卿的手顿了顿,线在指尖打了个结。“是我娘教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她是淮安人,说这种绣法老实,能经得住浆洗。”
壁炉里的火苗突然噼啪响了声,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晃着。沈砚洲看见苏蘅卿脖颈上挂着根细银链,链坠藏在衣襟里,形状像是枚小巧的玉簪。他想起三天前搬进来时,在楼梯转角捡到半片碎玉,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卿”字。
“苏小姐一个人住?”他状似随意地问,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相框里的年轻女子穿着学生装,梳着齐耳短发,眉眼间和苏蘅卿有七分像,只是嘴角的痣长在左边,而苏蘅卿的痣在右边。
“那是我姐姐,”苏蘅卿很快把照片扣在桌上,“三年前嫁去新加坡了。”她低头补衬衫,银针穿过布面时,突然在某个针脚处停住——这块布料的夹层里,藏着张极薄的纸,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某种药品的配方,却又夹杂着几个地名:静安寺、霞飞路、外白渡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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